戏校的男同学爱给老师起名号。大约学校的生活太枯燥了，也许是老师太严厉了，也许是无可奈何地宣泄吧，给老师起外号解解气，开心一番，是学生偷着乐的唯一放肆。这些外号起得还是很幽默，挺有创造性的。焦菊隐校长外号叫“飞机”。因为他走路又轻又快，一点声音也没有，迅速异常，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出现在课堂上、练功房、宿舍里、饭厅里、厕所里，使人感到迅雷不及掩耳，仿佛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以同学送他一个“飞机”的绰号。有一天，我们都在上课，焦校长突然推开女生宿舍门，发现有位大同学刚刚起床，正端着她家专门为她送来独用的白搪瓷尿盆朝外走。因为已是九点钟上学戏课的时候了，焦校长一见大为恼火，叫这位大同学跪在宿舍门口。女训育员赶来悄声说：“大概她不舒服了吧?”焦校长板着脸反问女训育员：“她向你告假了吗?”女训育员回答不出。焦校长厉声地喊：“跪下！”女训育员想过去叫同学放下尿盆，焦校长又喊：“叫她端着尿盆跪下。”大同学哭了。焦校长又吩咐女训育员：“响了起床铃后宿舍上锁。”从此我们女生宿舍一直上了锁，到中午下课时才打开门。这位大同学一直跪到我们下了课，已经十二点了。
焦菊隐校长不仅对同学严厉，对待教员、老师要求也极为严格。他给老师们订了许多规矩，譬如上课时老师不能喝茶吸烟，不得与学生嬉笑聊天，等等。同时焦校长又是十分礼贤下士，对老师十分尊重，待遇优厚，客车接送。他自己也向冯蕙林老师学小生，也跟着压腿踢腿。学校有一位了不起的老师，他培养了许多优秀的角儿。这位老师抽旱烟袋。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掏出旱烟袋，边抽烟，边教戏，被焦校长撞见了，他毫不留情地从老师手里夺过旱烟袋，一下子给撅折了。这位老师怎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立刻甩手走了，就此不干了。可学校绝不能没有这位老师教戏，他在整个梨园行都是很有威望的。焦先生数次到这位老师家向老师赔礼道歉，终于把老师请回来再给学生上课。过了不久，老师又叼上旱烟袋了，焦先生自然又把它撅了，此后呢，又是赔礼道歉。听说焦校长撅了这位老师三根旱烟袋。
看着我们练毯子功的毕老师也很严厉。练毯子功首先是拿顶（人倒竖）、耗顶。过去科班要耗一炷香，学校算是进步了，以表计算时间，也要耗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我们耗顶一个挨着一个，一排总有一二十个同学。耗一会儿手臂就没劲儿了，双手发抖。在我边上的是比我大一班的男同学，他叫马金仁（现在的马崇仁，马连良先生的长子）。他不住地吹着粗气，连眼珠子都红了，我怕他摔下来砸在我的身上，因为我也在大口地喘气，双手抖得厉害。果然，马金仁摔下来砸在了我的身上，我又砸在另一个同学身上，于是一溜同学都摔下来了。毕老师拿着教鞭挨个儿抽，抽打完了，再让大伙继续耗顶。无论“耗山膀”“遛虎跳”，女生翻“前桥、后桥”（“虎跳”：双手按地，腿横翻过去；“前桥”：用腰向前翻过去；“后桥”：用腰向后翻过去），毕老师总是用教鞭有轻有重抽在同学身上，以示纠正。这位老师已秃顶，同学们就叫他“毕秃儿”。
给我们练跷功的张老师，也经常用教鞭抽打，同学们恨这位老师太狠。他留了个月亮门的头，前边剃光，后脑勺留发像板刷，他的教鞭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痛，所以叫这位老师“张刷子”。我们的校医姓张，外号叫“泻盐张”，因为同学看病，他总是给同学开点泻盐。在那个时期，尤其在这种学校里，认为孩子没什么大病，吃点泻盐拉几泡稀就会好了。同学们不满意，就送他一个绰号“泻盐张”。这位校医还是很有本事的。我们小时候不常生病，每年春天，医务室门口煮一大锅中草药，药名叫“春瘟解毒汤”，苦极了。每个同学被逼着喝一大碗锅里的苦汤，并有训育主任郭瞪眼看着，不喝就打手板。现在想来，这种药也是叫学生拉稀的。北京人常把有点病说成是“上火了”。因此，拉稀能去火，过去连卖冰棍的吆喝都会喊一声：“冰棍败火。”
我们上文化课是在吃完晚饭以后，因为学生总是演日场戏。从清晨五点起床后，时间安排得很紧：上午七个小时课程，排得满满的，吃过中饭到戏院演戏，文化课就只能安排在晚上了。教我们英文的女老师，十分标致，娇小玲珑，总是穿着紧身衣服，高跟鞋，鞋跟高得出奇。因为她好看，同学们送她一个外号叫“糯米人儿”，意思说她漂亮得像假人一般！老师虽然好看但很凶。同学们累了一天，再学外文，实在学不进去，但她依然叫同学背单词，背不出，她就用教鞭抽打学生的光头，嘴里不停地用南方口音很重的国语喊：“小孩子不用功，好好交要打，好好交要打……”边说边抽打同学们的光脑袋。她喜欢聪明的孩子，王金璐师兄几乎没挨过她的教鞭。有一天她叫一位德字班大师兄到前边黑板上默写单词。这位大师兄是唱武花脸的，不知他真默写不出来，还是存心不写，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师火了，照着这位大师兄的光头就使劲敲打起来，还连连喊道：“好好交要打……”这位大师兄被雨点般的教鞭给打急了，夺过教鞭开始打这位漂亮女教师的头，一边打，嘴里一边喊：“叫你好好交打，好好交打……”老师被打哭了，抱着头逃出了教室。这一下，真捅了马蜂窝了，把焦菊隐校长气坏了。第二天一大早，功也不叫练了，在有戏台的大天棚底下，全体师生集合，舞台上放了一条大板凳，除了女同学挨手板外，男同学一律趴凳打屁股。打老师的这位大师兄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床上很多天不能动，还亏了“泻盐张”医生用鸡蛋清敷伤处，很久才痊愈。
（录自《李玉茹谈戏说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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