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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为什么“雅俗共赏”?
 第一须对“雅人”“俗人”都给一个相当的定义,还须先确定雅人俗人的立场。

 雅人俗人,各界都有,但既然说的是剧曲,受人鉴赏之事。则此处乃指剧场观众之雅者、俗者而言。剧场的观众,是观剧的大众,不是专门的一部分的人物。所以雅人应不指专门研究某部分艺术的人,俗人亦不是指太粗俗的人而言。
 
 拿昆腔来说,一切的昆曲家、唱曲家、谱曲家,只能算专家,不能算剧场里的雅人。昔日荣庆社在天乐园常演,东楼上是赵子敬、钟秋岩、袁寒云,西楼上是陈仲骞、袁珏生、汪隶卿,都是专家曲友,但不得谓之剧场里的雅人。

《贩马记》程继先饰赵宠(左) 袁寒云饰李保童


 有人说荣庆社的昆腔,有如许专家来光顾,前途无量之兆也。我说专家来指导曲艺,自然有一部分的利益。但是戏园里若专仗专家,那就只好关门了。


 陈彦衡自然是谭腔研究第一人,可是戏园里多出几个陈彦衡,则谭鑫培只好饿死。昆剧并不专是唱,它的生命寄在一般看戏的,及一般不会唱曲,不解音律的人们的身上。谭剧的生命,寄在不会唱谭腔的人们的身上,因为谭氏亦不是话匣子,而且即以唱而言,谁能把唱曲毕了业,再进戏园。

 所以,雅人乃“不暇具体的了解音律技术而能抽象的领略美感之多数,有修养有较高兴趣之中上流阶级”,雅人对于专家为比较多数,他们毫无昆黄高下之成见,只有雅味入耳好听就合胃。
 
 俗人乃不懂音律,而且对于皮黄剧曲之腔板字调,亦不求甚解,对于词句戏情等,却时在寻求其相近相习的娱乐之中,下阶段的士商而言。他们与雅人,并无十分严格的高下可分。不过他们看戏,是要注意故事,谈谈戏情的。虽然够不上研究意义,但确是戏剧的观众,然而这是雅人们所认为俗的。雅人们是要以品题腔板身手为高雅的。虽然他们不能比专家那样具体。
 
 俗人不能费心,也没有闲工夫去引商刻羽,钻研章句。他们愿听“我心中只把那汤贼来恨”不愿听“韫君仇含国恨”,因为这一“韫”就能把人”韫”住。

梅兰芳在美国演出《刺虎》

 

 俗人之下,应当还有一种最俗人——“野人”——欢喜听“小亲亲搂抱在怀中”欢喜看刺激力大的梆子戏,或者“蹦蹦”,这与高雅的专家是两极端。

 昆腔雅,梆子俗,皮黄雅俗共赏,把这三句再加申说就是:昆腔受雅人之赏识,雅人若专指昆曲大家,或大风雅家而言。则与下文“雅俗共赏”之“雅”并非一事。的确,专门昆腔,或昆腔迷的先生们,请他听皮黄是掉头不顾的。“雅”到谭鑫培也不能入耳,一听“店主东带过了”他们就翻了!

 
 梆子受俗人的赏识,这个“俗”也不是“雅俗共赏”的”俗”,听小马五的俗人,绝不是听梅兰芳的俗人。
 
 故知皮黄雅俗共赏之雅俗,非昆雅之“雅”,亦非梆俗之“俗”,乃无专嗜,无甚特殊色彩者。
 
 皮黄,应指受过雅律化之京朝皮黄及京朝雅伶演的皮黄剧而言。因为外路的皮黄,像汉口的土皮黄,其粗糙与梆子相类。雅人们不会感到兴趣,则不能成为“共赏”,即住惯北平的俗人也不喜听之。

 京朝派的皮黄,音律有点昆之雅味,雅人喜之。其词句近于语体,入耳无障,故俗人喜之,于是“雅俗共赏”,其道大行矣。
 
 然而这样共赏还不是真正完全的赏鉴,欲求真赏,须先把场上文学之要素说明一下,那就是合言语动作文词音节而为一的立体文学,真正活文学。在观众方面,要把视官、听官联合动员,聚精会神,才能领略出场上文学的真趣。文学——作品——除了无句读文,以及形象之文而外,凡是可以看得明,念得清,有篇幅有秩序的文字。都不能离却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的原则,不论中西文,都是一理。不过中国字与西字构造不同,技术体裁亦因之而异。

马祥麟、白云生、韩世昌之《佳期》

 
 欲知文学为何物,须先识字,欲知中国的一切文学利病得失,须先认识中国字。
 
 这里所谓识字,不是照普通的读书识字,念出口,写出手,就算完。也不是小学家,考古家那样,讲说文,翻尔雅,闹些金石,甲骨,谐声,转注,只须方体单音认明白了。那末,每个字的起落安顿字典字间的联断分合,以至奇偶相生形声并擅的美术可以豁然贯通。甚么文学的疑难,都迎刃而解,古文家与词章派的文统之争,“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死活问题,纷纷哓哓,缠绕不清,归总一句其病皆在于不识“中国字”。
 
 方体单音的字是中国文学构成之要素,亦就是与西方文学——联体拼音构成的——天然不混的原因,一字与一字相准,一音与一音相协,长短能均,轻重悉称,是西文所办不到的。全世界中只有中国一国有文字,中国的文字兼形象与声韵之优点,西文只是记音的符号罢了。
 
 仅偶文韵语,不能算是文学,离开偶韵,亦不能成功中国的文学,昔年窗下学文,从“对对子”入手。“天对地,浊对清,河岳对日星”,由单字对而双字对而多字对而五七字对的诗联格。四六对的骈文格,把形声准协的技术做到了,练熟了,则诗词骈偶的基础才得稳固。由此而摆脱程式的拘束,进一步入于活的运用,奇偶相生,情藻并擅,则文学之条件已备。由声色格律研究神理气味,由此以进入”质”的方面。那就是学问,思想,精神,情感,及一切充实的材料。无有止境,无有定限。这样用中国文字写出来念出来的中国文学,当然不至与西方文学相混,而独树一帜了。因为西文长短不齐,根本就没有”偶”,所以中国诗词歌曲译作西文,全成了噜哩噜苏的笨话。而莎氏乐府译作中文,亦必然方圆凿枘不成东西。


《甘露寺》马连良饰乔玄
 
 任何名胜,祠庙,庙宇,书室,厅堂,廊榭之间,都可以看到左右分张,上下画一的楹联,五言,七言,八言,短联,长联,有的是座右良箴,有的是天真妙趣,有的写景入神,有的包扫一切,音与音相协,字与字相准,整齐的款式,凝练的技术。深刻的意义,强足的暗示,永久的印象,美术的组织,都把中国文字的特点,显露出来,这已经是西文所办不到的。
 
 况且中国文字又有书法的美术,这种美术能与文义相应,譬如康南海的书法是夭矫雄浑的派头,所以他写的“云龙远飞驾”“天马自行空”一副对子更显得气象万千了,陈弢翁的书法,是清丽苍秀的派头,所以他写的“老去诗篇浑漫”与“天涯风俗自相亲”“大钧无私力”“灵府有余闲”文词亦是清脱的,书法亦是清脱的,两相映衬,清光十丈长了!黄秋岳的书法小欧体,端洁秀雅,所以他写对子专集工细的小词,或西昆的诗句,形成了文图合作。——(中国的字都是有画意的。)所以颜鲁公的“力透纸背”,卫夫人的“美女簪花”,写起文词来也还是各有所宜。岳武穆的满江红的词句,是那样悲壮,淋漓,恰好合于他那一笔龙蛇起伏的好字。这是指案头的文词而言,我们的视官最有关系。

 至于剧本的文词那是念在口里唱在场上的,我们只能听,不能看——(台下所领到的敬赠戏词说明不能算数,因为那是怕台下人听不明白,特地预备帮助,使他听得清楚些,还是为听不是为看)——如此说来,只属于听官的了,但是视官的关系还是很大,听《碰碑》到“西北风吹的我遍体飕飕”若不用眼睛注意那瑟缩凄凉的表情做派,则虽听亦与不听一样了。要知场上的文词,不但是口的责任,身步眼神,无一不显出文词的精神,如同案头的文词不只用文字表现出来,而且要用好的书法表现出来,是一个道理。


刘鸿声之《李陵碑》剧照
 
 我们知道梁元帝的荡妇秋思赋,登楼“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以及王渔洋秋柳诗的“桃根桃叶镇相连,眺尽平芜欲化烟”,那是何等神韵无穷,令人意远。但由此以观清风亭的戏词却更好了。
 
 张继保! 
 小娇儿! 
 你既从此道而去,怎么不从此道而归! 
 为父的在此盼你,为娘的在此想儿。 
 你可曾听见,你可曾晓得。 
 张继保! 
 小娇儿!
 
 这一段韵白——(歌体白技术虽不用丝管和唱,却完全是音乐的节奏)——不完全是”眺尽平芜”的神理么?场上的表情,手挥目送的做派,便把词句的精神充分表现出来。这不是案头纸面所能有的,故曰剧体文学。剧体文学者,非平面的,乃立体的,非静止的,乃活动的也。
 
 又如状元谱上坟的:这青的是……松,绿的是……柏,松柏长青,人寿几何!
 
 这两段都是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儿桑榆晚景,老境凄凉,一递一声分念的,真是实际传神,情文并茂,比王摩诘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要生动百倍。其故,摩诘的诗画无论如何传神,本体是平面的。而戏剧文学,场上文学,则合文词,音乐节奏,动作表情而成的。这叫做“活文学”,比新文学所谓“活文学”也高百倍。因新文学家所倚仗不过是“白话比文言近于自然”之一点。
 
 剧曲文学的比较,要先把“场上文学”认识清楚,不要只斤斤于字面,拘拘于案头,才能分别出真正的雅俗。这一层尤关紧要。

(《剧学月刊》1934年第3卷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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