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春先生
我们在文明茶园一连住了几天，都没有人跟我们谈关于演戏的事，李少亭从下火车之后，就很少露面儿，偶然来一回，不过寒数语。跟他提演出的事，他便支支吾吾，最后总是：“来趟北京不容易，多歇两天，到处逛逛。”从到这儿串门的熟人嘴里得知，的确是斌庆社的几位负责人瞧不起我们，都认为把我们接来是错走了一步棋，他们的打算是：敷衍些日子，找个辙，婉言把合同推了，把我们送走。有的人竭力主张送他们走，咱们顶多赔俩车钱，赔几天饭钱：要是让他们演戏，非赔大钱不可，也给咱们丢脸!有的人说：“就这俩不起眼儿的孩子，整跟俩小怪物似的。想指着他们叫座儿，那不瞎扯吗!”就这么着，我们被干搁在这儿。
尽管他们有他们那么一想，可真要是打算毁合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合同受法律保护，单方不履行合同是要受罚的，得赔偿对方的损失；打算找借口，也并不好找。我父亲是老有经验的，不同于外行，戏班里的事，他一清二楚，蒙不了他。父亲听到不让我们演戏的内幕，就跟李少亭把话挑明了；又直接找俞振庭交涉，终于争得我们演出的权利。确定于阴历七月二十八日(阳历9月8日)，在前门外大栅栏的“三庆园”(戏院，现已不存)举行首场演出。这场戏由俞振庭先生的九弟俞华庭开锣，演出《恶虎村》，接着是杨宝森的《上天台》。俞振庭先生的长子俞步兰和王文源合演的《御碑亭》为压轴，大轴是我跟师弟蓝月春的《战马超》。这场戏戏码很硬，角儿都是好样的，明说是捧我，实际上有瞧我一手的意思，前头这么好的角儿、这么好的戏，大轴的确不好接，只要压不住，观众一“抽签”，就算砸了。
无论干什么事，当事人都得有信心，不能怯阵。学生考试，如果自己没有信心，进了考场接到试题，就会心慌意乱，这叫“怯场”。如果有怯场的思想，就不可能沉着冷静，考试的成绩会受影响。演员演戏，如果自己没有信心，到了台上，面对台下黑鸦鸦一片观众，倘若发现当中再有内行、前辈，或者高级领导，自己必然慌乱，这也叫“怯场”，演员怯场，戏也准定唱不好。按我当时的情况，在斌庆社唱“打炮戏”，很容易有“怯场”的思想，因为我已经知道这里很多人瞧不起我这个毛孩子，让我演戏，就是对我进行考试。只要唱砸了一点儿，让人家找到借口，第二天就得给人家退包银，不但经济上受损失，生活上发生困难，北京也就再没法儿呆下去了，等于白跑一趟。尤其北京没挂上号，唱黑了，再回到上海，也就失去光彩，甚至从此一蹶不振。幸好我自小就不懂得什么叫“怯场”。台底下越有懂行的人，越有有头有脸儿的观众，我越撒得开。这回上场之前，我又自己嘱咐自己：千万沉着，非把戏演好不可!我父亲连日来给我们加工这出戏，也是一再提醒我和师弟：“既别怯场，又别大意。”在我心里也起了作用。
李万春、蓝月春《战马超》
现在演《战马超》，都是“葭萌关”一段儿，开场就由马超出来，马超坐帐，马岱回营，进帐报信，底下接着就是马超、张飞交战了。演得稍长一点儿，不过从张飞在军师诸葛亮帐中闹帐开始。我们那时候演这出，可比现在演的长多了：是从马超的父亲马腾被害以后，马超反出西凉，投奔张鲁借兵起，是一出前文后武的戏。头场上张鲁，是个垫场。第二场马超“闷帘导板”：“怒气冲天三千丈”这句唱完了，小马童、小马超先出场，斜一字，站门，先上马岱，随后才是马超出场。
这天我父亲给我“把场”，到我将出场时，还嘱咐我：“别慌，上去稳着点儿，今儿个内行多，挑刺儿的多，北京人懂戏的也多，你可得沉住气，踏踏实实，规规矩矩往下唱!我边听父亲的话，边点头。等父亲说完，我毫不犹豫，又毫无顾忌地说：“您放心吧!”
我唱完了“闷帘导板”，小马童、小马超八个人出去之后，台下响起来热烈的掌声，还真是满堂的“碰头好”。我心里想：这回成了，台下观众承认我，可能是听出我嗓子响亮，唱得有味儿。开头没给我个冷冰冰，而是热火朝天，往下戏就好唱了。这么想着，我走出台来。不想台下由叫好声，变为“场笑”，可真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怎么啦?刚出来，哪儿错啦?不能啊，绝不能错!穿戴，我父亲一再检查过；台步，我心里有数儿。我完全相信，在我身上一点儿错没有。不过刚才那个“碰头好”是给那句唱叫的，现在的“场笑”究竟为了什么呢?我挺纳闷。这时我不能多想这个，为这个分了神，待会就许出错儿啦!我便全然不理这个碴儿，该怎么唱，接着往下唱。事后才弄明白：观众的“场笑”，不是冲我来的，而是觉出“碰头好”叫早了。因为小马童、小马超出场以后，头一个出场的是马岱，第二个才是马超。那天扮马岱的是斌庆社的大师哥耿斌福，他久在北京演唱，大家都熟悉他。叫过“碰头好”，一瞧，哟，出来的是他，所以全乐了，等我出来，大伙儿一瞧，咳，是个个头矮小的小孩儿，完全出乎意料，不明内情的人原来想：斌庆社邀来的一定是个大主演，是挺有份儿的名角儿，没想到眼前竟是这么个小孩儿。“碰头好”叫出个小孩儿来，叫亏啦!这又是接碴乐的原由。
李万春、蓝月春《战马超》
那时候科班里的学生演戏，大多数是演白天儿(日场)。虽说日场，由于演的时间长，演着演着天就黑了。外边天转黑，戏园子里就得掌起灯来。旧时的老式戏园子，戏台是方形的，前边两侧各有一根挺粗的柱子。那天我们演到张飞、马超准备夜战时，天黑了，舞台前头两根柱子上各挂上一盏汽灯，正好符合戏里'挑灯夜战'的情景。况且在灯光照耀下演戏，要比大白天演戏瞧着有意思，观众容易进戏，演员便于讨好，再加上演出前些日子，父亲给我们加工时，不仅武打技巧，唱的尺寸、韵味，连念白的语气、做派(表演)小过节都仔细抠过一遍，那天我们这出戏，确实比以往又有提高。马超和张飞开打时，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亮相”，都有“满堂好'。还总有几位抑制不住激动心情的观众，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叫好。夜战时，戏里的挑灯和台柱子上挂的汽灯两相配合，更烘托出我们的表演和武功技巧。台上、台下的情绪，都达到高潮。后台的不少人都趴在上下场门台帘边上看；前台的职工和在戏园子里卖香烟、瓜子的，也都不再走动，各自站在一个得看的地方注目台上。
我们这次“打炮”，出现如此盛况，不仅出乎斌庆社大伙儿的意料，连我父亲事先都没有想到。应该感谢当初教我这出戏的杨瑞亭先生，还有后来为我增说头尾的孟燮青大爷。当天戏打住后，我和师弟蓝月春来到后台，俞振庭先生立刻迎上前来，拍着我们俩的肩膀说：“不错，有出息。唱红啦!”这时候我父亲正巧走过来，俞先生又冲我父亲说：“你这一个儿子、一个徒弟，可给你露脸啦!”
父亲满脸含笑，说：“多亏了您提拔!”
“从小看大，往后这俩孩子全错不了，都能成好角儿!”俞先生高兴地冲我父亲挑起一个大拇指，高高地举在他眼前。
“那可还得仗着您多栽培呀!”我父亲笑着回答。谁都能想象得到他那时心里的那份儿高兴劲儿。
“那没错儿。万春是唱武生的，我们爷儿俩同行，往后我教他，还可以再给他请好老师；月春是唱武花脸的，可还得瞧你的呀!”俞先生说罢，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叫了我父亲一声，接着说：“今儿个，这俩小子把这出《战马超》唱红啦、唱绝啦。我瞧这俩小子在台上旗鼓相当，还真有大将风度，简直就是当年的马超、张飞两员大将。我想从他们这儿，把这出戏改叫《两将军》，你瞧怎么样?”
我父亲当然高兴，乐着说，“好啊，从他们这儿改名儿，那您不是更抬举他们了嘛!”
“该抬举就得拍举!这出戏是你唱红了的，你没二话，咱们可就这么办啦。等下回再贴这出，咱们可就写《两将军》啦!”
《菊海竞渡——李万春回忆录》
中国文史出版社
1990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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