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桥人”告别蜗居,
终圆“新房之梦”
交错缠绕的电线、开裂裸露的砖墙、近在咫尺的窗台,烈日下,张桥棚户区一切如昨,然而,张桥人却难掩欣喜激动的心情。
8月3日,这片位于虹口沙泾港畔的棚户区成功达到房屋征收项目征询签约率生效比例。这意味着,这片留存于市中心最大的棚户区即将告别上海版图。 2516户张桥居民一圆夙愿,挥别旧居。
半个世纪已过,张桥,这个市中心最大的棚户区的历史,悄然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世纪30年代
苏北灾民从水上来
上世纪三十年代,沙泾港和东沙虹港之间还是一片农田和荒地。1937年“八一三”事变,日机在上海狂轰滥炸,全家庵路、天宝路一带被夷为平地,流离失所的人们移居至张桥,搭建起棚户简屋栖身谋生,张桥棚户区初显雏形。
战火纷飞,除了本地的难民,外地的灾民也接踵而至。由于连年的水灾和虫灾,江北地区许多农民的田地成了荒地。为了躲避战乱、自然灾害,这些灾民纷纷出逃,沿水路来到了上海。张桥居民宋孝悌的父母便是如此逃到沙泾港的。在宋孝悌的记忆中,父母每天靠运输肥料为生。而周边的船上,也都是与父母一样的灾民。白天,这些灾民在岸上卖菜、搬运、踩黄包车、拾荒……以卖苦力或做小生意为生。到了晚上,船停在河边,灾民们就住在船上。上海的水上管理颇为松懈,逃难来的人不断增多,市场逐渐兴旺了起来,后来,一些水上人家索性在河边安营扎寨,棚户区的范围也一再扩大。
外乡人大多与同乡聚居在一起,当一户人家站稳脚跟时,他的亲朋好友便会前来投靠。1949年前后,大量外乡“移民”就这样不断涌入张桥。其中,又以苏北人居多。新张桥人住在“屋顶盖草,篱笆编墙”的草棚房里,过起了靠煤油灯照明,用河水洗衣做饭的生活。
张桥密集的屋顶是几代人局促生活的见证。
上世纪30年代
上世纪40-50年代
草棚里的移居生活
不同于从小生活在船上的宋孝悌,今年70岁的黄协辉已是第三代移民。听闻上海“好生活”,黄协辉的爷爷从江苏盐城来到张桥,在草棚房里展开了新生活。黄协辉的父亲黄利山,每天拉黄包车赚家用,母亲则靠抽蚕丝、削洋山芋皮等临时工挣补贴。黄协辉出生后,父母又给他添了5个兄妹,全家10口人,窘迫地维持着生计。而多子与贫困,几乎是这片地区的众生相。虽然家家户户“僧多粥少”,但生活得都很乐观,邻里之间也十分乐意互相帮助。到了饭点,孩子们可以串门蹭饭。谁家烧了荤菜,一定要送左邻右舍一些。平时,人们出门不上锁,都请邻居帮忙照看。
由于缺乏下水道等基础设施,整个张桥地区污水横流,环境很脏乱。然而,在孩子们的眼中,乐趣却无处不在。小时候,黄协辉常常去家旁的一座“蛋壳山”玩。什么是“蛋壳山”呢?原来,张桥附近有一家新华蛋品厂,主要生产蛋糕、棒冰等食品,蛋壳是这家工厂的主要生产垃圾,由于常常得不到清理,堆积的蛋壳形成了小山丘,虽然气味难闻,却成了孩童们玩乐的聚集地。解放后,老厂获得新生。新华蛋品厂成为上海益民食品一厂,生产的光明牌冷饮热销全国,几乎是一代人的回忆。
返潮的弄堂、液化气瓶的拖曳声……这样的生活已渐行渐远。
黄协辉的心中还有一个秘密基地,就是他就读的张桥小学。他说,张桥小学是由“会馆”改造的,而“会馆”是以前放灵柩的地方。原来,以前客籍居民按习俗,亡故后要运回故土落葬。张桥地区多为江北移民,灵柩一般靠水路运送回乡,水路拥堵时,灵柩就搁置下来了。人们便造起会馆,摆放一时无法托运的灵柩。后来,落葬不再沿袭旧俗,会馆也就没了用武之地,纷纷改为他用。这个充满鬼神色彩的小学,就这样给了孩子们无限遐想的空间,至今都让他们津津乐道。
上世纪40-50年代
上世纪60-70年代
标会互助度过艰难岁月
1958年后,张桥的地貌逐步发生了变化。周边的支小河流被填平筑路,东沙泾港变成了东沙泾港路。整个地区通了电、建造了公共给水站。人们翻建起砖瓦小平房,道路也变得宽敞起来,草棚房逐渐销声匿迹。
局促的空间让张桥的每户人家都生出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本事
家有儿女初长成,黄家在30平方米的房里搭了一层薄薄的阁楼,一到晚上,三个女儿跟着母亲,爬进“楼上”睡觉,四个男儿则在楼下睡。自然灾害降临后,挨饿成了集体记忆。黄协辉回忆道:“能吃上一碗酱油拌猪油饭,就是天大的开心事。”生活难以维系之时,张桥人想出了靠“标会”救急的法子。
标会是一种信用互助形式,当一户家庭急需用款时,便可依靠标会获取帮助。标会一般由会头邀请若干人参加,每次参与者各缴一定数量的会款,轮流交由一个人使用,直至每个参与者都“中标”后结束。打比方说,如果黄家急需用钱,邀请相熟的四户家庭开标会。第一期标会,四户家庭各拿一百给会头黄家,黄家便成功筹到了四百元。接着,这四户家庭定好轮流做“会头”的次序。第二期标会,每户人家仍旧交一百元给当期“会头”,直到五户家庭都拿过400元,这轮标会便结束了。
“苦透苦透”的日子里,标会让张桥人渡过了难关。而当饥饿的日子过去后,上山下乡运动席卷了全国。
1971年,黄家的大妹黄协梅带着由“会款”买来的被子和棉服,前往江苏插队落户。黄家的大弟黄协伟到了黑龙江,成为了大兴安岭第一代伐木工人。长兄黄协辉则留在了张桥,照顾弟妹。宋孝悌在福建某部队,当起了驾驭手。
与黄家一条弄堂之隔的苏北人家庭朱家,五个兄弟也纷纷出门。大哥朱冬生与同住张桥的青梅竹马恋人陈小扣,前往安徽省歙县练江牧场,朱老二去了黑龙江,朱老五去了部队修房子。
改变了一代人命运的政治运动,在当时却让许多张桥家庭度过了住房最宽裕的几年。然而,当少年们在广阔天地奉献青春后回到故土,张桥的老房已容不下亟待成家立业的青年人。
上世纪60-70年代
上世纪80-90年代
住房难造就迷宫弄堂
1979年,朱冬生回到上海,面临的头个问题就是——要结婚了,住在哪里?
朱家的房子只有十几平方米,7口人已是挤着住。如今,还要再多一个“新娘子”。朱冬生的母亲无可奈何地对老大朱冬生说:“家里帮不上忙,你是老大,要做好榜样。”
听懂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朱冬生托熟人在自己单位上海葡萄糖厂附近找了一间小房子,与新婚妻子陈小扣开始了在外租房的生活。当时,朱冬生工资36元,除了每个月缴6元房租,还要拿出6元补贴家里,加上要省钱买房,小夫妻俩买最便宜的菜,靠着喝白粥度日。因为怕让人见到笑话,两人吃饭一定要关上房门。过了些年,朱冬生终于买下了新房,新房地点还是在张桥,因为这儿的房价最便宜。
△阴雨天,一些衣服只能晾在家中
?破旧的阳台兼具了多重功能
然而刚刚住进去的第一年,就让朱冬生“印象深刻”。黄梅天刚过,朱冬生发现橱里的被子和衣服都坏了,再一看,大衣橱的背板和隔断都发了霉,原来张桥的房子不是用现成的砖块搭的,而是由电石污与煤渣混成的墙砖搭建的,由于墙砖里有煤屑,因此十分吸水。朱冬生家角落里的衣橱就这样受了潮,损坏的衣被让朱冬生和陈小扣心痛不已。
80年代至90年代,由于家家户户人口的增长,张桥人开始动脑筋翻房,扩大住房面积。人们先是横着向弄堂借地,随后,一层层往高处占据空间。不规则的房子在天空中几乎碰到一起,让里弄变得越来越幽暗。越来越靠近的窗台,也让家庭隐私无处遁形。为了不让外来人在此迷路,居委会在各个分岔路口做了出口指示牌。
1995年,黄家经过几轮翻建,小平房成了5层楼的大宅。几乎垂直的楼梯连接着黄家的每一层,一至四层楼都有两间独立的房间,一间公共厨卫,顶楼则是阳台。黄协辉和他的5个兄妹家庭,以及他们后代的小家庭,17口人共同生活于此。
煤卫一体,人在其中只有一个转身的空间
大妹黄协梅和丈夫住在三楼的右间,12个平方米的房里,一张大床位于中间,床对面的大橱和天花板空隙中塞满了杂物和包装盒,床的几步距离外,摆着一张四边形桌子。恰逢阴雨天,一家人洗干净的衣物挂在天花板中央的吊灯上,床单也在房间上空横穿而过。
到了饭点,黄协梅事先在房内切配好菜,再到门外公共厨卫间烧菜,多此一举,只因“灶台放不下砧板”。人站在电磁炉前烧菜,身后就是抽水马桶,马桶的后侧上方还挂着一只花洒。因为洗烧常常碰在一起,公共间里还装了一道浴帘,防止水溅到近在咫尺的灶台上。
拥挤带来不便,治安也令人心烦。没有物业、地形如迷宫,张桥成了小偷眼里的“福地”。2006年至2007年,黄家被盗贼光顾了三次。最严重的一次,盗贼扒开底楼防盗窗的3根栏杆钻进家,偷走了新婚燕儿的小弟新买的白玉雕饰、皮箱等物品。直到黄家换了大铁门,养了一条狗,才算杜绝了“三只手”。
上世纪80-90年代
本世纪初
一再错失的买房梦
在贫困苦难中成长,在上山下乡中度过大好时光,张桥人被命运的大手推着走了半辈子。然而从90年代起,张桥路的上空出现了高楼的侧影。当遇上极端天气,水管电线变得岌岌可危。被高楼“圈禁”的张桥人,也动了跳出夹缝的念头。
△冰箱旁就是厕所
?环境不好,亲手做丝袜花点缀生活
2000年,45岁的刘莉华产生了买房的念头。刘莉华生在张桥、嫁在张桥,与丈夫是青梅竹马。当时,她家刚翻好3层高的小楼。但是,为了让女儿有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刘莉华十分坚定要买一套房,离开这个棚户区。
每到周末,刘莉华就去虹口和杨浦看房子。在全盘比较下,长阳路上珠江香樟园的一套三居室最合她心意,这套房子每平方米的价格是4000元,首付为17万。虽然房子并不便宜,但无论地段还是房型刘莉华都很喜欢,让她十分心动。然而,刘莉华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同意。刘莉华说道:“当时他觉得,一家三口住在这里足够了,没必要再买房子,背上贷款。”虽然老公态度强硬,但刘莉华的看房热情依然不减。她坚信,只要找到一套“物美价廉”的房子,就一定能说动老公。
整整一年多,刘莉华不间断地看楼看房,但始终没能找到更心仪的房子。直到2002年底,上海成功申办2010年世博会。这个月,刘莉华发现,许多楼盘悄悄涨了价,还有一些惜售了。看房熟客刘莉华隐约感到,“不对劲了”。惴惴不安的她抽空去了珠江香樟园这个她心中最理想的居所,然而,听到价格的一瞬间,刘莉华的心凉了。一平方米从4000元涨到了6400元!接着几个月,不甘心的刘莉华又去了几个备选的楼盘,看着纷纷跳价的楼盘,她的心越来越沉……2003年,奔波了两年多的刘莉华停止了看房,从此再没去过售楼处。
一直以来,住新房是刘莉华深埋心底的梦。然而,直到丈夫去世,梦仍然还是梦。刘莉华说:“我也没有人可以埋怨了。”至今,刘莉华家的玻璃橱旁,仍收着一些十几年前的楼盘宣传页。当年看过楼盘的价格,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张桥附近的虹叶名苑5000一平方米,安汾路上的虹北公寓2800一平方米……”
一再错失 终能圆梦
2017圆梦
老房子里最后一顿“年夜饭”,新年到了,新生活也到了
旧改项目成功启动,居民难掩兴奋之情
去年年底,张桥棚户区开展400、401街坊旧改房屋征收项目和曲阳路(四平路—临平路)道路辟通工程房屋征收项目。截至发稿,400、401街坊旧改房屋征收二轮征询签约率达到92.29%,曲阳路(四平路—临平路)道路辟通工程房屋征收项目达到90.19%,全部征收成功。
老街居民们终于迎来了圆梦时刻
——宋孝悌、黄协辉选择了全货币签约
目前,他们仍与家人商量买房的事,希望尽量让大家过上满意的生活。
厕所边的厨房、爬上爬下陡峭楼梯,这就是张桥人的日常生活。
——朱冬生一家选择了“拿钱”
考虑孙女在虹口上学,老两口都腿脚不好,朱冬生准备去看看附近地段、带电梯的楼房。市中心房价高,但老两口心思甚笃:“面积可以小一点,但是好不容易不住私房了,肯定要买新房子。”
陡峭的楼梯几乎是张桥地区的翻房标配
刘莉华说:“等天气稍微凉快些,我马上去看房子。”
这个夏天,上海打破了145年来的高温记录。沙泾港河畔,蝉鸣阵阵、日光炎炎。曾经的水上船民早已不见踪影,如今,岸上的张桥居民也准备着打包搬离。随着砖瓦的消逝、身影的远去,这片土地上的贫穷与不甘,也逐步走进历史的封尘。
新生活开始了……
刘莉华攒着不少楼盘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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