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诸多越剧院团中，乐清市越剧团算不上是一个大剧团，然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它却精品迭出，好戏连台，不禁要让人刮目相待了。从一出出好戏中，让我记住了导演陆贞芳，记住了演员张腊娇、王少楼、周妙利、周燕萍等。而《洗马桥》一戏的主创人员除了该团精英外，还特邀了王凤鸣老师出演刘文龙一角，王凤鸣、张腊娇、王少楼三位老师联袂出演，可谓惊喜不断。而尤让人可喜的是出演娇公主的周燕萍与这三位名家同台，竟也毫不逊色。她台风稳健大方，尽显公主风范。
《洗马桥》剧照 王凤鸣饰刘文龙
《洗马桥》一戏的精彩之处，莫过于在交织的人物关系中所触发的情感“危机”，而这种情感的纠葛也使得全剧中主要人物无一不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显而易见，刘文龙、肖月英、宋湘三人形成了一组爱情上的三角关系，而刘文龙、肖月英、娇公主这三人又形成了一组爱情上的三角关系。同时处于两个爱情三角当中的刘文龙、肖月英在感情上的尴尬处境更是不言而喻了。如果按美国心理学家卡普曼提出的“迫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构成戏剧三角形”的观点来看的话，刘文龙、娇公主、单于之间是一组戏剧三角关系，刘文龙、肖月英、宋湘-刘母之间也形成了一组戏剧三角关系。处在三角关系中的人物，其中任何一个人发出一个动作，都会牵动其他人物的命运走向。
《洗马桥》剧照 张腊娇饰肖月英
娇公主本是一个高傲任性的娇蛮公主，自认为美貌冠绝天下，能教“须眉俗物拜脚下”，然而在与刘文龙初见之时，其美貌的价值就被刘文龙予以了否定，她的内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她“欲哭又怕人笑话”，展露了她在处境上所陷入的第一次尴尬。然而这次尴尬毕竟还是微不足道的，最大的尴尬还在于集美貌与高贵于一身的她，为了心爱的人不惜委身为徒学习中原的礼仪文化，并默默地奉献出了自己的青春，然而最终还是输给了爱情三角当中那个处在千里之外的不曾谋面的平凡的中原女子肖月英。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唯独得不到刘文龙的真心，十六年朝夕相处捂不热刘文龙那冰冷的心，这是她前所未有的失败。十六年痴心不改，在刘文龙出逃的那一刻，她的美梦醒了，也破碎了，她学会了放弃。虽然疼痛，却把爱情从她刚开始理解的牢牢掌握在手中推向了放手，推向了成全，她的爱情因而显得更加高贵。
《洗马桥》剧照 周燕萍饰娇公主
刘文龙走后，患难相助的宋湘其实一直对肖月英有意。肖月英甘食野菜而表明自己矢志守贫的行为，给了宋湘极大的内心冲击。从此他收起自己的爱意，时刻谨言慎行，谨守叔嫂名分，以一本账本来打消表嫂的疑虑，好让她接受自己对于他们家的襄助。当姑母要撮合他和表嫂的时候，他内心是极度渴望的，而他深知表嫂对表兄的情深意笃，所以只得忍痛拒绝。而当表嫂应承下来的那一刻，他便喜不自胜，喜不能言了，甚至兴奋得晕厥了。他的形象是如此鲜明，其心意也就不言而明了。最后，刘文龙的回归又把他打回了原点，在这一爱情三角中他深知自己一直处于弱势的一方，表嫂的心中是放不下表兄的。同样，姑母也是不可能抛舍下母子之情的。他唯有主动抛下这份情，还表兄、表嫂和姑母一份轻松。他说以自己的退让来作为刘家欠他账务的相抵，他虽然显露着一副轻松解脱之态，而内心其实并不轻松，他的选择是相当沉重的。
《洗马桥》剧照 王少楼饰宋湘
单于则是娇公主、刘文龙二人关系的牵系者，他爱女成魔的形象是舞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作为慈爱的父亲，他极力满足着女儿的所有要求，唯独女儿要招刘文龙为驸马的这一心愿他迟迟无法完成。作为一邦之主，他可以说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无所不能，然而却无法让刘文龙这一外来使节就范。他的一个决定，耗掉了女儿十多年的青春，却仍是毫无所获。这是单于的尴尬。而单于终是一个可爱的人，他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女儿，他为了女儿而留下刘文龙，最终却因女儿已死而放了刘文龙。可见，他只是爱女情深，并非没有是非观念。
《洗马桥》剧照 朱旭萍饰单于
刘母则是肖月英、宋湘二人爱情关系的助推力，也暗暗成了肖月英、刘文龙二人爱情关系的破坏者。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实在地活着，想得也实在。刘文龙十六年杳无音讯，其实她的希望已经破灭了，已经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为了眼前的日子，为了身边人都能过得好一点，她极力撮合着侄儿和媳妇。而当儿子回来的那一刻，一边是他的儿子，一边是她的侄儿，她这个牵线人的处境是何等尴尬。她深爱着自己的儿子，而对奉养了自己十多年的侄儿同样也有着一份感念之情，她的心在这一刻早已紊乱不堪了，所以会说出那一句：“你还是远走他乡吧！”对于眼前的处境，她已难接受，扑倒在桥下的她显然也因眼前的尴尬而内心备受煎熬。
《洗马桥》剧照 钱圆圆饰刘母
2
分镜和合情难堪
龙应台的哥哥龙应扬直至花甲之年，说到离别的车站——衡山火车站，还要哽咽。而当年在绍兴大剧院看戏之时，我摁掉的那个电话的拨号者至那日之后便下落不明，音讯全无，以至于我对绍兴大剧院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总觉得也许我再次坐进剧场，在看戏之时按下接听键，也许他就会回来了。这便是一种情感的寄托。肖月英虽答应了要转嫁给宋湘，而她的内心依然放不下她与刘文龙的那一段情，而这一段情的寄托就在当年分别所处的洗马桥。他从洗马桥下乘船出发，一去十六年，再无音讯。他若回来，也自当从洗马桥回来。肖月英觉得自己心中的挂碍在这座桥上，想着也许在桥上祭过文龙，她便能放下。然而这也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种心理暗示而已，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救赎。
钱圆圆、王少楼、张腊娇《洗马桥》剧照
张腊娇老师所饰演的肖月英在答应婆婆愿意嫁给宋湘之后，宋湘提到真情不老时，她下意识地取出了那一面象征着她与文龙两人爱情的菱花镜。之后，她提及翌日是她与文龙在洗马桥分别十六年之际，她的手一直都在摩挲着菱花镜，眼神迷离，而不曾对向宋湘，从中可以感受到她对文龙那割舍不断的情。正所谓，你可以做到心口不一，而身体却是诚实的。第二天，肖月英提着四荤四素八样菜，来洗马桥头生祭刘文龙。这时灯光晦暗，导演的这一处理让人深觉其中的妙处，这也正是人物内心的一种投映。虽说，这是她新旧生活交替的一个结点，然而她的内心依然是纠结的，她撇得下已习以为常的守候生活？她真的能轻松地接受新的生活？
王少楼、张腊娇《洗马桥》剧照
而偏偏在这时，刘文龙出现了。她内心的摇摆，转化成了现实对她的考验。她一听来人说到刘文龙，她当即激动甚至有些失态地跑上前去，忙问：“刘文龙现在何处？”当她得知眼前的人就是刘文龙时，她的手都在颤抖，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当再次得到确认的答案后，她整个身子都后倾，瘫靠在桥身上，又躲至一旁，喊出了：“不！不！”继而言道：“刘文龙他是年轻书生，风流倜傥，哪像你满脸胡须，一脸风霜？你不拿镜子照一照？”这话看似有些无理，十六年过去，刘文龙哪能不老，哪能容貌不改？然而这话却展现了肖月英对当年别时情形的记忆之深，对刘文龙的思恋之深，同时也是她对现实的突转一时难以适应的一种外化。
《洗马桥》剧照 张腊娇饰肖月英
当刘文龙安慰她说：“如今我已经回来了。”这时，肖月英的眼神是呆滞无神的，呈现出一种痴痴呆呆的状态。虽然她等了十六年，就是为了等他归来，而当他切切实实出现的一刻，她的接受过程却是极为缓慢的。当刘文龙说到：“我们回家吧！”肖月英惊醒了，她爱情的尴尬也瞬间被惊醒了。“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家中是等她回去拜堂成亲的小叔和婆婆，眼前又是十六年不曾相见的夫君，她该何去何从？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错，然而为什么要遭受这样进退两难的尴尬的处境？为什么自己一时间仿佛成了不忠于爱情的不贞之人？
王凤鸣、张腊娇《洗马桥》剧照
“回家？回家。我还怎么能回家？！”她的尴尬，她的痛苦就这样呼喊出来了。她一直在等着两面菱花镜重聚和合的一刻，再困难之时菱花镜也不曾离过身，而此刻菱花镜本可以和合了，她却在慌乱中丢下了自己的那一面菱花镜。她双手捂脸痛哭，她在地上爬，她在躲避，她无法面对眼前这尴尬的现实。后面刘文龙说自己作为父母官可以为她伸冤的那一刻，她的悲愤都被激发出来了。她三状都告刘文龙，字字句句皆是对刘文龙一去十六年不归而对她造成的痛苦与伤害的控诉。而唱到“祭罢我成宋湘妻”时，她转身遮脸，略作停顿，表现出来的还是内心的尴尬与难堪。
《洗马桥》剧照 王少楼饰宋湘
值得一说的是，在傅派传人中张腊娇老师的高音并不算突出，甚至运用得还有点少，然而却处理得十分动人。张老师的高音部分相当厚实，并浸透着浓郁的情感，三状中那一句“三个状本告当前”点染以高音，放而还收，情寓腔中，把肖月英这个人物的愤怨与委屈极好地表现了出来。而张老师的身段也相当突出，尤其是一双手，一个个手势美得让人心动，或娇羞，或含悲，或愤怨，那多样化的情感在她的手上总能找到贴切的外化形式，不禁让人想到了备受乌兰诺娃、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梅耶荷德等艺术大家们推崇的“梅兰芳之手”。鉴于篇幅关系，具体体现择机再谈。
《洗马桥》剧照 张腊娇饰肖月英
言归正传，而此时刘文龙的尴尬也可想而知了。他历经艰辛，从异邦归来，为的就是一家团圆，阖家欢乐。说实话，我总觉得刘文龙身上存在着一种类似于娇公主对自己的美貌孤芳自赏（美貌自恋症）式的道德自恋倾向。而这应该也是古代书生身上比较普遍的一种风格。他向阿娇表明汉邦礼仪之宏盛，无意中自然也会有现身说法式的代入，他挂念家中的新婚妻子自然是真，而亦有对自己忠于爱情这一行为的自我欣赏，自我加固。他与肖月英相认后，问肖月英有什么委屈时，他站得是那么直，那么凛然。他自叙自己的经历与官职，对着妻子说：“本官为你伸冤！”他十六年不得归家的痛苦总觉得一时显得有些寡淡了，而多了一分对自我道德坚守和自我行为的认同。
周燕萍、王凤鸣《洗马桥》剧照
而得知妻子将嫁表弟宋湘的那一刻，刘文龙尴尬的身份也就突显出来了。我立功异域，为国尽忠；我坚守爱情，辜负公主；我受经苦辛，仆仆归家。而今却已是鸠占鹊巢，我却成了那个多余人？我坚守盟约而苦苦归来，甚至还害死了公主，而今你却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我心心念念挂怀着的老母，您竟然让我远走他乡？我拜托照顾家里的表弟，你如今反成了我们家的主人？扑面而来的是现实与心理的落差，一切都改变了。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的，我为了回来而作出的这么多努力，意义何在啊？为什么为这样？也许一出好戏，一个好演员，它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这些问题，这些思考不用演员提出来，却已经在他们表演的过程中呈现出来了。
来源：香见欢公众号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