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京剧表演艺术对世界戏剧的贡献》
梅葆玖
尊敬的各位师生：大家下午好！
非常荣幸，今天我们在北京京剧院党委书记王桂生的带领下，来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与大家见面，对国家文化发展国际战略研究院一直以来对京剧传承与发展的贡献表示衷心的感谢，对李嘉珊教授的邀请表示感谢，今天“京剧传承与发展国际研究中心”成立四周年和大家见面，並向大家介绍我父亲梅兰芳和他的艺术。
我父亲梅兰芳，有幸于1935年6月1日访问了伦敦，同行的有余上沅教授。在伦敦他结识了戏剧大师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並接受了萧伯纳赠送的十三册[萧伯纳全集]，至今仍珍藏在北京[梅兰芳纪念馆]。当天，我父亲向威廉·萨姆塞特·毛姆(W Somerset Maugham) 等朋友介绍了中国京剧以及他自己表演艺术的心得。我相信应该在[伦敦博物館] 能找得到这资料。所以我今天的演讲，按我们中囯人的习俗是敍旧，是对我父亲1935年6月1日在伦敦的怀念,是我追隨父亲的继续，希望大家能接受。
我演讲的题目是：梅兰芳对世界戏剧表演艺术之贡献。
父亲梅兰芳, 生于一八九四年，一九六一年去世的。享年67岁。
他自幼勤奋好学，磨呖进取，青年成名。他的一生颂扬美善，鞭挞丑恶，热爱祖国，美化社会。被中国人誉为“一代宗师”、“一代完人”，在囯际上被誉为“罕见的艺术上端庄正派的风格大师”、“伟大的演员，美的创造者”。
梅兰芳于1919、1924、1956年三度访日本演出，1930年访美，1935年访苏演出，并先后到英、法、德、意、瑞士、波兰、埃及、印度等国进行戏曲考察和交流，把中国人民的情谊带给了世界人民，使中国的民族瑰宝京剧跨入世界戏剧艺术之林，并深刻地影响了世界戏剧的其他学派近半个世纪的发展。
梅兰芳对世界戏剧表演艺术所产生的影响是作为中国国粹的京剧，它本体的特征而决定的。梅兰芳努力完善了京剧本体的特征，达到了极致的水平。
国内外戏剧理论家给予梅兰芳表演艺术的历史性的定论是：“世界上独树一帜的中国戏剧文化的代表。”
我作为他的儿子，一个京剧演员，又是他亲手培养、教育、带出来的他的众多继承者之一，以我在舞台上六十多年的实践，谈谈我对这个定论的理解。
人类戏剧历史，二千五百年曾经出现无数的戏剧手段，概括起来也就两种，一种是写实的戏剧观，一种是写意的戏剧观。中国京剧和外国戏剧，歌剧、舞剧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在写意。写意作为中国民族戏曲的实质，它的涵义是广泛的。包涵了一、生活写意：不是写实的生活，而是源于生活，对生活的提炼、集中、典型化；二、动作写意；达到高境界的动作；三、语言写意：不是大白话，是艺术语言，词体语言；四、舞美写意：不是实际环境，而是高度艺术水平的设计。
比如在我父亲的代表作《穆桂英挂帅》中《捧印》一场戏，戏中人穆桂英有思想斗争,因他解甲归田二十年, 担心自己再要上阵对敌能不能取胜?唱词是：“一家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报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下面在锣鼓“九锤半”的节奏声中，用哑剧来表现他的思想过程，表示他在年青时威风凛凛、克敌制胜，现在年已半百，再要上阵能不能再取胜？敌兵四面八方杀来了，他左右手战将均已不在了，若一人上阵对敌能不能取得胜利？最后想到为国为民四个字，唱出：“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的高腔和形体动作，表现她出征必胜的决心！达到全场高潮。
在这场戏中“一个人要演满台”，舞台上只有一个演员，从演员的表演技巧，包括声、色、形、神、唱、念、动作，能使观众觉得气氛充满舞台，虽然仅仅是一个人，也就像在台上涌现了千军万马，满台並不显得有空着那个角落，相反，每个角落却都在演员的表演气氛笼罩下。即使我在没有任何舞台布景条件下表演、讲解。学生们都非常懂，非常明白。这种“引人入胜”的效果，是京剧本体特征所决定的。
京剧的本体特征可分：1、流畅性；不换幕，换景，连续不断。有速度、节奏含蒙太奇；2、伸缩性：灵活，不受时空限制；3、雕塑性：突出人、舞台呈立体感。4、规范性（通常说的“程式化”）这一些特征，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化，会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但这都是局部的，没有影响到它虛拟、写意的原则：
例如，我父亲1925年排的《太真外传》，就是全部杨贵妃，我2001年排的《大唐贵妃》，2013年排的《梅兰霓裳》均是如此。四大特征中最重要的，即它的规范性（通常说的“程式化”）是不能变的，不然就不是京剧了。程式是经过我们前辈们天才的创造，后继者不断的完善的，形成一整套规范，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生活可以更崇高，更自由地呈现在舞台上，它是约定俗成，大家都公认的。程式化的实质是写意。
1930年在美国，梅兰芳的《打鱼杀家》，舞台上什么背景也没有，就凭剧中父女手中的橹和桨的表演动作，各种程式身段和唱念的组合，让观众感到一个打鱼小舟正飘浮在江水中，观众和专家们对这种既抽象又真实的表演，感到极大兴趣，谢幕达十八次之多，为戏剧史上所罕见。外囯的专家评论说：“梅兰芳博士现实主义的表演手法，值得我们探索和研究。”“中国戏是有规律的自由动作”“我多年来朦胧追求而尚未到达的，梅博士却已经发展到极高的艺术境界。”
多年前，我应当前日本歌舞伎名家板东玉三郎先生邀请去日本教他京剧《贵妃醉酒》，歌舞伎和京剧属同一文化源泉，日本专家们对我父亲多年精心创作的杨贵妃的表演，例如上桥、下桥、观鱼、闻花等写意的程式动作，给予高度评价。
音乐剧之榜首《猫》，舞台上呈现了各种各样的猫式人物，这和我们京剧的《美猴王》何等相似。
父亲梅兰芳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把这些民族戏曲的特征发挥到臻于完美的地步，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师。
梅兰芳表演艺术给世界戏剧表演艺术的发展和贡献是深刻的，表现的另个方面是：关于演员、剧中人物和观众的关系。
在演员与剧中人之间，西方戏剧的权威论点：一是“演员和角色之间要连一根针也放不下”演员要百分百地进入角色感情之中，而不是真实的人物。另一是“要演员完全变成他所演的人物，如反之，一秒钟也不容许”，主张反对以感情来迷人心窍，应该以理智去开人心窍。二者理论迥然不同。
在演员与观众之间，他们坚信有一堵墙，这堵墙对观众来说是透明的，对演员是不透明的。另一学派也相信这一堵墙，但是要推翻它。而对梅兰芳来说，这堵墙，根本就不存在，也用不着推翻。因为中国京剧一向具有高度的程式化，从来不会给观众造成真实的生活幻觉。
梅兰芳以自己精湛的表演回答了不同学派在艺术实践上产生的问题。梅兰芳说：“对我们传统的戏剧表演艺术来说，理想的方法是把内心活动的内在技艺和外部表现技巧相结合”。以名剧[宇宙锋]为例，我在这出戏中扮演一个年轻的女子，以装疯来抗拒要她嫁给皇帝的父亲。我在表演时，一方面装疯，一方面又要像演员本人那样保持清醒。向观众介绍下面我应该怎么做，让他们觉得我真疯了，而束手无策”。
《霸王别姬》是我父亲手把手教我的，我也演了几十年了，就像虞姬舞剑时，按当时剧情她是极度悲痛，强颜欢笑。我就不能完全进入到这种感情中,当然也不能完全和剧中人不相干.在舞剑中,也会按程式把剑舞得很美,来一个下腰动作和剑花动作.台下观众还给你喝彩叫好，并没有因剧情和人物的感染而过度悲痛。
又如《凤还巢》一剧中,程母（老旦）要程雪娥（女儿）一起到朱千岁家中避难，女儿有顾虑，用水袖一挡，面向观众表示，朱千岁为人不端正，到他家会有麻烦，决定不去，然后回过头来再对程母说他不想去，这种表演就是水袖一挡面，出了人物，然后放下水袖再和程母对话，人物一进一出运用自如。我们和观众之间根本不存在这堵墙，所以也不需要去拆它。
这个看似简单的理论，可是外国戏剧界争论了几十年、上百年了。随着社会的发展，尤其是高科技的发展，台上台下的融会，演员与角色之间的可进可出，一会儿进、一会儿出的表演手法越来越多地被各国戏剧家所运用，这正是梅兰芳和京剧影响了他们，梅兰芳带头走了第一步，将我国京剧带上了国际戏剧舞台。这几十年来，无数的后继者，包括我在内，广泛的出访演出，更加深了京剧对世界戏剧之影响。
国际戏剧界称梅兰芳为“罕见的艺术上端庄正派的风格师”，這“端庄正派”四字极具份量。那是指我父亲梅兰芳所创立的表演体系中，表演实践那一部分中的灵魂——中和之美。“中和”是中庸之道的主要内涵。“中和”是中华民族的一种文化模式，并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
“和实生物”是哲学之和；
“乐从和”是艺术之和；
“非和勿美”是美学之和；
“其政和”是政治之和；
“和气生财”是贸易之和；
“和为贵”是外交之和；
“温婉敦厚”是人品之和。
《礼记·中庸》中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我认为他能成功，如此辉煌，一方面是靠了他个人的刻苦努力，多方面的学习和追求，同时他具有乐观、豁达和诚挚待人的高尚品格，这是他成功的决定性的因素。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中国戏剧文化深厚，京剧气质尊贵，当时戏剧文化市场曾经比较成熟。
正因为这样的人品，艺术上才可能有如此高的成就。在中华民族传的文化中，“贵和持中”思想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贵和持中”属于东方文明范畴的精神素质。“贵和持中”的哲学思想，它决定了梅兰芳的表演风格。（包括唱、念、做、打、舞都是如此。）
梅兰芳艺术的美是一种“规范式的美”，一种“范本美”，我再重复一遍是“范本式的美”，是规范美。而不是一种艺术所具有的特征美。梅兰芳曾经说过：“我对于舞台上的艺术，一向是采取平衡发展的方式。不主张强调突出某一部分的特点来的，这是我几十年来一贯的作风”。讲究的是规范，是范本。他无论是一招一式，一字一腔，发声运气，都非常强调规范，就是不要突出某一方面，那当然没有特点了，因为欲要突出某一方面，往往是要达到掩饰另一方面的不足或缺陷为目的。不要突出某一方面，并不是演员的能耐不够，相反是体现了演员的能耐。
我已近八十一岁了，生逢盛世精神爽。京剧艺术的发展和新生代演员和观众的产生，人们欣赏水平不可能停留在五十年前甚至八十年前，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完善，而不是破坏和削弱我国传统戏剧的特征。这种完善应该是与时俱进的。这就是梅兰芳精神。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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