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上海的筱高雪樵老师是2009年10月，他来北京参加“霜叶红于二月花”重阳节京剧老艺术家演唱会，清唱了《武松与潘金莲》中的唱段：“可怜我同胞兄死得好苦，忍不住伤心泪点点如珠。潘金莲是一个淫毒之妇，谋害亲夫，似这样她罪不能够容诛。西门庆仗势凌弱，把乡民当做了愚夫。害我的兄占我的嫂，贼是个厉绅强徒。任他是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还胜过景阳冈猛虎。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惧他就不是个丈夫。杀奸佞洗沉冤全凭此物，慢说武二铭心刻骨，我那屈死的哥哥，也感激你冥途。何九叔哇！”这是周信芳先生早年演出《武松与潘金莲》时唱的[二黄]唱腔，已绝迹舞台几十年，如今由筱高雪樵这位南派武生名家演唱出来，让大家重新欣赏到这出麒派剧目的艺术风貌。
高家祖籍河北省武清县，到北京后，筱高雪樵的爷爷高俊亭主攻司鼓，专打武戏。他的父亲高月秋坐科田际云办的玉成社科班，科名“玉秋”，后因觉得唱武生“玉”字不合适，改成了“月秋”。高月秋出科后，主要带着弟弟高雪樵一同演出，后来去了东北。那时高雪樵年轻、漂亮，功夫又好，戏演得精彩，在东北很快就唱红了。此刻上海的京剧演出市场特别火爆，既有北方演员到上海“淘金”，也有上海的演出方到北京“邀角”。年轻的高雪樵也想去南方发展，便与家人商议。高月秋对弟弟非常疼爱，说道：“去上海的北方演员比较多，你行不行？不行可就回来！”结果，高雪樵的母亲陪着儿子去了上海。由于老太太对4岁的长房长孙高德山（筱高雪樵原名）甚是疼爱，不舍得离开，也带到了上海。
高雪樵一家与同来的一班演员在南方演出了《驱车战将》《铁公鸡》《广泰庄》等戏，一炮打响。其中的《驱车战将》早先是唐韵笙先生的本子，后经高雪樵和几位同行“捏窝窝”，变得更为精彩。像高雪樵身上穿的靠是筱高雪樵的姑姑根据高雪樵的身材量身定做的，带铜炮，中间有个绒球。高雪樵使用的戟比别人的要大，跟头也翻得高。还有《长坂坡》中“掩井”的“倒插虎”，是高雪樵到南方后创造出来的，《铁公鸡》中的“翻城”也是从高雪樵兴起的。
由于演出市场的热度，大舞台的后台老板黄金荣对高雪樵发出了“邀请”，他对此时高雪樵正在演出的共舞台的老板讲：“高雪樵在你那里演完，就到我这里来，算我的人了。”期满后，高雪樵转到大舞台去演出，上演了《七剑十三侠》《大红袍》等连台本戏，是越演越红。从此，高家人落户在了上海。
演出之余，高雪樵总是以戏趣来“戏耍”小侄子，潜移默化地熏陶他。而年幼的筱高雪樵也常常念着“锵锵锵”模仿叔叔的动作，惹得大人们开心一笑。7岁起，筱高雪樵经爷爷开蒙，开始练习拿顶、下腰等基本功。同时，由叔叔给他说了《战马超》《金雁桥》《周瑜归天》《汤怀自刎》《潞安州》《翠屏山》等小武戏。稍大些，又学了《嘉兴府》《四杰村》《巴骆和》等短打戏和武老生戏。且在几年里，这些戏都进行了舞台实践。由于高家戏一脉相承，高雪樵的戏学自父亲和兄长，筱高雪樵的戏又得叔叔传授，家里人商定，侄子秉承叔叔的艺名，在前面加一个“小”字，接好叔叔的班。因为后三个字的笔画多，之后便将“小”字改成了“筱”。
京剧界常讲“打戏”，而筱高雪樵的戏却是“哄”出来的。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奶奶太疼这个孙子，绝对不允许别人碰。每次学戏，奶奶总是搬个凳子“看功”，其实她是在监督教戏的老师。有一次，叔叔教《杀四门》掂枪、抬腿、翻身、站立的动作，筱高雪樵没有站稳，叔叔拿枪杆轻轻地点着侄子的肩头说：“这使使劲。”在一旁的奶奶立马发话：“你干嘛？等着米下锅呐？”
筱高雪樵长到17岁时，首次露演的武戏是《铁公鸡》《金雁桥》《拿谢虎》。其中的《铁公鸡》是一至四本，第一本是“诈降”，第二本是“招亲”，第三本是“赴会擒铁金翅”，第四本是“双夺太平城”。他唱开锣戏时，先演《金钱豹》，下来赶《盘丝洞》的猴子，完了再赶《收大鹏》的大鹏，总是“一赶三”。或者是前面演《挑华车》，后面再演《战马超》，就怕观众不来，影响上座。
不过筱高雪樵那代人学戏有个便利条件，那就是不仅学戏多，而且看戏非常方便。到哪家戏园子，看见检票的人，只要叫声“叔叔、大爷”就可以进去。
筱高雪樵说：“我的‘关公戏’就得益于我见过多位老先生的演出，有林树森、小三麻子、周信芳、刘五立、赵松樵和我叔叔等。他们虽然演的都是‘老爷’，但每个人的演法各不相同。后来我年岁大了，演‘老爷戏’也是受了我叔叔的启发。他对我说：‘你年岁也不小了，该演演文戏了，唱点关公戏吧。’他还特意告诉我演‘老爷戏’要稳，不要温。”后来，筱高雪樵就演开了“关公戏”，但他演这类戏在唱、做中适当地糅入了麒派的艺术风格。
筱高雪樵所会、所演的戏有《八仙斗白猿》《孙悟空棒打万年青》《三打白骨精》《太平天国》《荒江女侠》《张文祥刺马》《挑华车》《长坂坡》《花蝴蝶》《金钱豹》《龙潭鲍骆》《唐明皇游月宫》《水泊梁山》《武松》《岳飞》《反五关》，还有现代戏《董存瑞》《同志你走错了路》《智取威虎山》《芦荡火种》等。其中有一出《七擒孟获》是明收明放。孟获戴脸子，穿改良靠，翎尾、扇子盔属于《斩颜良》的扮相，使三个鼻子的大刀。“七擒”中的明打，孟获唱[汉调]“诸葛亮四面安排，按门户两下里只杀得卸甲丢盔，奔黄山撇雕鞍被魏延擒下马来。”
1949年，筱高雪樵参加了大舞台的演出。五年后，他与赵燕侠合作成立了燕鸣京剧团，赵燕侠任团长，筱高雪樵任副团长。双方合作一期后，赵燕侠决定去南昌，还邀请筱高雪樵参加。这期合作完后，赵燕侠回了北京，筱高雪樵返回上海，不久，就带着小组到各地演出。这时，赵燕侠再次请筱高雪樵加盟，在北京合作演出三个月。但是，北京的演出形式对于筱高雪樵来讲有些不习惯。因为那时上海是天天演出，周六周日还要加演日场。可是在北京吉祥戏院演出几天就要休息，等到在长安大戏院演出几天又要休息了，总感觉跟唱堂会一样。这样，筱高雪樵就提出回上海。可巧大新公司找到他，给的工资也比较高。由于演出满座，剧场要关铁门，广东老板很高兴，把筱高雪樵找到办公室，讲：“我做了这么多年也没拉过铁门，我给你加一百元钱。”于是，筱高雪樵在大新公司签了一年合同。合同期满，老板又找他，说：“我再给你涨一百元。”筱高雪樵就又续签了一年。
1957年，筱高雪樵为了得到更多历练。离开大新公司到温州演出，并与剧场经理谈定按四六开分账。这期间，他还到常德演出了一段时间。这主要是缘于他的叔叔此时已落户到常德京剧团，受领导委托到温州找到筱高雪樵商定到常德演出事宜。演出完毕，筱高雪樵回到上海，大新公司又到家来商洽演出事宜。这时天蟾舞台的新民京剧团也来谈“公事”，说：“演出卖八毛一张，剧目是根据电影《平原游击队》改编的现代戏。”
1958年，筱高雪樵加入了新民京剧团。演出阵容相当齐整，有迟世恭、艾世菊、马世啸、萧德寅和小王桂卿兄弟三人，上座很好。1961年，新民京剧团由上海京剧院代管。筱高雪樵演麒派主要是受周信芳院长的影响，因为那时麒派戏实在太多了，像《董小宛》《路遥知马力》《明末遗恨》《武松与潘金莲》等。
筱高雪樵之所以在艺术上有所成就，也离不开他的贤内助小毛剑秋的辅助。小毛剑秋原名王慧珍，同样出身梨园世家，且代代都是好角。外曾祖父毛海珊工青衣，是京剧早期的旦行老艺人。外公毛韵珂是南派京剧的创始人之一。外叔祖父是毛仲琪，工老生。舅父毛燕秋工武生，技艺非常出色。姨母毛剑佩毕业于上海立群女子学校，曾拜王瑶卿学戏，后为电影演员。母亲毛剑秋是毛韵珂的次女，主攻旦行，拜梅兰芳为师。父亲王椿柏是文武老生，他的代表戏《周瑜归天》走王虎臣的路子。由于他经常唱麒派戏，周信芳先生很喜欢他，一度想收他为徒。
小毛剑秋自小随父母住在共舞台的后面，跟随大家和她母亲学戏。小毛剑秋8岁时，她父亲去世了。她的姑奶奶，也就是毛韵珂的妹妹见她们母女生活无有依靠，就将她接到家中，继续请人教小毛剑秋学戏。五年后，小毛剑秋的母亲也去世了，她的姑奶奶为了培养她早日成角，花钱请人傍她唱了《玉堂春》《西施》《金山寺》《红娘》《香罗带》《穆柯寨》等戏。
20世纪50年代初，小毛剑秋演出于苏南一带，1956年加入江苏省京剧团。19岁时，她加入了新民京剧团，后并入上海京剧院。1970年，小毛剑秋调入上海市戏曲学校。她嗓音清亮，行腔婉转动听，极具艺术感染力，戏路较广，能戏颇多，兼有梅、程两派之长，代表剧目有《玉堂春》《王宝钏》《春闺梦》《锁麟囊》《六月雪》《江油关》《打渔杀家》《四郎探母》《西施》《宇宙锋》《生死恨》《穆桂英》《金山寺》等，曾一度大红大紫。
2008年岁末，83岁高龄的筱高雪樵带病坚持参加了上海德邻文化艺术团主办的“著名京剧老演员千岁专场演出”，接连演绎了老生戏《四进士》“三公堂”一折中的宋士杰，红生戏《古城会》中的关羽，武生戏《战金山》中的韩世忠，一人饰演三个角色，跨三个行当，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和追捧。小毛剑秋由于身体原因，只在演出间歇上台与观众朋友们见了面。
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我听说您的旋子和飞脚非常精彩，尤其是飞脚打手，好似鞭炮一样脆。”老人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那是观众捧我对我的赞美，我自己不能往脸上贴金。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我有句话需要提醒青年武生演员：作为武生演员，在40岁之后就要逐渐转向以演文戏为主，这也是艺术规律。因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可能翻得漂了，艺术质量自然会有所下降。”如今二位老师已先后作古，但筱高雪樵老师对艺术的执着和感悟我至今记忆犹新。（作者单位：中国京剧杂志社）
（摘自 《中国京剧》杂志 2019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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