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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崇涛丨王季思随来随送的签名本

  已故中山大学王季思教授(1906—1996)有个广为人知的外号:王老虎。这外号的来源有大同小异的传闻版本,但都不离两个基本“元素”:一是王先生人高马大的体形联想;二是与风靡一时的影剧《王老虎抢亲》剧名的链接。这些都跟本文主题无关,对错无需辨析。我想说的是,这个“王老虎”外号并不体现王先生的生命本质特征,若要给先生起个更为贴切的外号,我以为莫如把他比称为“大母鸡”。

  王先生在中大从教数十年,大力奖掖后辈,倾心培育人才,致使学坛代有才人出,王门子弟遍神州。这是王先生曲学成就亮丽之外的另一道人生辉煌。他在中大至少亲手孵育出三代曲学新母鸡。新母鸡变壮母鸡、老母鸡,再孵育出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代代不绝的小母鸡、小鸡仔,如此周而复始,“旧传箫瑟诗千首,新种葱茏竹万竿”(王季思《自题玉轮轩绝句》),使中大长期延续着中国古代戏曲研究中心之一的地位不倒。

  除了在中大圈养的“家鸡”外,先生还在全国各地物色、培育了诸多的非“中山牌”的散养“野鸡”。本人也算其中一只,详情已记于拙作《戏缘——孙崇涛自述》一书,不赘。

  王先生这种“大母鸡”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决定着他长期地处在群鸡环身、百鸡齐鸣、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的人生常态之中。于是他给别人赠送签名本著作,也应运而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随来随送。

  先生也给我“随来随送”过几种签名本著作,不及一一翻检查找,手到擒来便是两种。一是手写的,一是印盖的,二者说来都有来头。 

  先说手写的。经过多年的酝酿和筹备,“南戏学会”于1987年5月在温州华侨饭店举办的全国南戏学术讨论会期间正式成立,推选徐朔方先生担任会长,王先生担任名誉会长,胡雪冈、洛地、我等十来人为“干事”——这是迄今唯一公认、合乎程序产生的南戏全国性学术组织,后来有人在温州另组并自任会长的同名学会,与它无关。5月5日,讨论会结束,学会组织成员合影留念。

  散会晚上有空,我和许多与会代表都去王先生房间看望先生和夫人姜海燕老师。房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进得房内,想到先生年事已高,回家乡的机会不多了,为了给他增添一点“乡愁”情调,我便用温州话跟他搭讪。不料姜老师连忙过来制止道:“哎呀,请你灰(勿)讲温州话好吧!”我马上领悟,在群鸡汇聚的场合,讲比外国语还要难懂的温州话,即意味以个人私密对公众坦诚的抗拒,这也是“大母鸡”王先生所不愿意看到的。我赶紧改口说普通话。 

  王先生端坐桌旁等客上门赠书,桌上摞起一叠带来的新书《求索小集》(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2月版)。见我到来,他便颤抖着手一笔一画地给我签赠图书:崇涛同志存念,季思,1987.5.5。先生双手颤抖的老毛病这时已很严重,据说许多书信还得靠小女儿小雷代笔,但从先生给我题签字迹的清晰与优美来看,他是花了很大努力完成的。《求索小集》是本不足12万字的小书,但书的内容丰富和表达文采,书前“内容介绍”有很好的概括:                                  

  本书是作者自解放以来所写杂文的结集。文章涉及的范围较广,包括文学教育、治学方法、古诗词和现代文学作品评论、语文学习,以及怀念友人等方面的短文,共三十余篇。其中除少数篇章外,绝大部分直接或间接与我国古典文学相联系。文章品类多样,风格各异,时有宏观概论,纵情而谈;时作微观解剖,探幽索隐。文笔因题旨而异,或慷慨激昂,或抒情婉转,或议论风生,或循循善诱,立意新颖,说理精辟;文笔流畅,引人入胜。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学小品文集。

  这则图书简介也是先生晚年生活与精神状态的概括。它亦如先生在书的《后记》中所说:它多少记下了我解放后在人生道路上,也在专业范围内的探索和追求。先生的人生观始终保持着积极的“向前看”态度。他说:“我是教师,……我在人生道路上探索前进的途径和目标。我面对的是青年,他们是祖国的未来,我必须引导他们向前看,看到祖国灿烂的前景,也看到个人光明的前途(《后记》)。”而他所肩负的教育任务——中国古代文学与古代戏曲教学,却偏偏是引导学生“向后看”的。解决这一矛盾与纠结的途径,就是用先进的思想与理论去识别古代文学中的积极因素,“借以达到古为今用的目的”。这种积极的人生观,使得先生晚年永葆着乐观、豁达的心态,甚至坦言:相信在我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天,我将含笑赴长眠(《我的老年心境》)。一个时时刻刻准备用笑容去拥抱死亡的乐观者,他必然长命无疑。             


  次说印盖的。时空跳到六年后的1993年广州,先生已步入米寿之年(虚龄88岁)。广州市政协与中山大学联合主办“王季思先生从教七十周年庆祝大会”于4月12日在中山大学永芳堂隆重举办。我平生第一回去广州,就是奔着这个大会而去,而且不是申请公差名义而去,而是采取个人自费、独行的方式。我不想代表任何人,我要完完全全地代表我个人。只有这样,才足以表达我对先生的敬仰和感恩之情——包括先生离世之后,中大两次举办的跟先生相关联的纪念暨研讨活动,我也都如此。

  宽大的永芳堂聚集起满满当当的参会代表和各地来宾。大会开始,我把目光锁定先生进入会场的模样和方式。只见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入会场,我发觉别后六年的他变化不小。即使在这大喜之日,也难掩他衰老、萎顿、疲弱之态。他对全场齐声响起的欢迎掌声,采用力所能及的回应是:频频抱拳致谢。光阴催人变老变衰的自然规律无法违抗,三年前感情至笃的伴侣又是生活、工作得力帮手的姜老师遽然离世的严重打击,更加速了先生的变老变衰乃至变“小”。午宴时,我见坐在餐桌上的先生胸前被人系起围布。这种围布,在先生家乡温州有个特别名称,叫“拉下兜”,“拉”音la,即“落”,义为涎水、口水。“拉下兜”,把口中流下的涎水“兜”住。它是婴儿必备的附加服件。看到先生“退化”至此,我有点想笑,但,没法能笑。

  整个活动的主题和气氛是热烈的,激越的,和先生的人生主旋律同频共振。两天活动中,有许多感人很深的场面。

  大会献匾仪式上,匾题“经师可求,人师难得”八个大字,醒目提神,浓缩了学生对先生的评价与感戴,也丈量了先生的人生高度与深度,引人深思,引人起敬。

  追忆会上,中共地下党员学生赖春泉,讲述广州黎明前夜自己面临将被枪决的生死关头,先生挺身而出,用人头做押,保他出狱,把他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的经历时,感动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研讨会上,先生中大大弟子黄天骥教授,回顾恩师敬业重教、爱生如子、全心全意献身教育的业绩时,再次深情地诵读起先生给他论文集的题诗:              

  人生有限而无限,

  历史无情还有情;

  薪尽火传光不灭,

  长留双眼看春星。



  先生也用他惯用的“随来随送”方式,给每位到会来客赠送新著《玉轮轩戏曲新论》(花城出版社1993年3月版)。这是先生继《玉轮轩曲论》三编之后另一本戏曲论集,篇幅不大,却是他自感“有其特殊的意义”的得意之作。理由是:本书“融入了与我合作的中青年教师以及我所辅导的博士生见解,显示了师生之间平等讨论问题的学术商量之乐”(《前记》)。一向主张学问乃“天下之公器”的先生,自然把跟后辈一起煅造“公器”而感到无比欢欣。遗憾的是,在这本赠书上,已不见了先生那熟悉的亲笔签名、题字了,用“王起季思”四字印章代替。见此我想起先生有嘴难言、有腿难行、有手难提的身体现状,心中溢生无限的酸楚。


  大会最后一天的活动是去中山县参观孙中山先生故居。我从先生亲属手中“抢”得了给先生推轮椅的“差使”,以弥补两天来集体活动中没法走近先生的缺憾。已经没有办法再跟先生做尽情的口头交流了,我默默地推着、推着,一路在回想自己跟他长达三十六年(1957~1993)从通信“神交”到多次“面交”的过往经历和种种难忘的场景,只是感到推的不像是坐在轮椅上的先生,仿佛是在推着一部书,一部又厚又重的人生大书……。

2019.5.15,北京

(原载 《温州读书报》 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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