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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年，纪念程砚秋逝世二十五周年，举办盛大纪念活动，几代程派传人参加演出，观众借此欣赏到许多程派剧目，集中感受了程腔的魅力。其中，李蔷华、李世济、赵荣琛、王吟秋、新艳秋五位程派传人合作演出《锁麟囊》，一时轰动，至今传播愈广，通常称为“五老合演版”，成为《锁麟囊》演出史上最重要的演出之一。摄影家吴钢先生作为亲历者，不但用相机记录了这次演出的精彩瞬间，三十多年之后，兼用文字回顾了当年演出盛况，与其他程派相关的记忆一起形成《程门影事》一文，刊载于《读库》1602期。下文为《程门影事》中关于“五老合演《锁麟囊》”的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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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精彩的一场《锁麟囊》演出，也是程砚秋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们的一次大合作。
我供职的中国戏剧家协会是主办单位之一，因此我得以在演出时坐在剧场第一排正中的座位上，三脚架上装着哈苏120相机，两个片盒里分别装着柯达彩色反转片和伊尔夫黑白胶卷。胸前还挂着两台尼康135相机，分别装着柯达彩色和伊尔夫黑白胶卷。与相机配套的长短镜头就放在三脚架下面的铝箱子里，随手可以取用。
此次五位程派传人同演《锁麟囊》，在角色分配和排位上都费了一番心思。第一位出场的，是程砚秋的私淑弟子李蔷华。开场戏是“选妆奁”，她出场前的道白非常有特色。《锁麟囊》在舞台调度方面，与以往的老京戏大不相同，娇惯任性的薛湘灵小姐没有出场，只是在边幕后与台前的仆人对话，对他们置办的嫁妆百般挑剔、千般不满。人还没有出来，就把人物性格显露出来，为之后的剧情埋下伏笔。更兼程派特有的低沉凝重的道白，先声夺人地表露出富家小姐的“骄”与“威”。这种大段而且长时间的幕后与台前的对白，在传统戏曲中并不多见，观众的胃口被吊起来，更想见一见这位“只闻其声”的大小姐了。由此可见这几段幕后道白的重要性，直至薛小姐在千呼万唤中缓步出场，“碰头好”早已酝酿多时了。京剧讲究“千金道白四两唱”，相信任何一位出演薛湘灵的演员都不敢轻视这几句幕后的念白。
李蔷华的道白非常规矩，吐字、发声讲究，四声准确，特别是她毕竟是女旦，比起男旦有先天的优势。试想一下，整出戏刚刚开始，薛湘灵还在后台，观众未见其面，都在静听这段道白，而这段道白既要表现程派发音的低回婉转，又要在低音中有柔，要符合薛湘灵这位待嫁少女的声音。如果是男旦，低音中夹带出粗哑之音，观众会如何想象幕后的这位小姑娘？出场后的李蔷华演唱更加抓人，唱出了程派的圆柔醇厚，听来悦耳传情，表现出了富家女的娇惯性情。
“春秋亭”是此剧的一大亮点。富家女出嫁，服饰头面一定是最漂亮的，前有绣花罗帐的陪衬，后有两位轿夫扶持，左有薛良，右有梅香，簇拥出李世济饰演的薛湘灵。程砚秋先生的唱腔在这一场戏里得到了充分发挥，其中一句“忙把梅香低声叫”，一个“叫”字，演唱得行云流水，又如花腔女高音般华丽跳跃，一气呵成，成为程派唱腔的经典唱段，也是程迷们最倾心的唱腔，以至于某次《锁麟囊》的演出，唱至此句，底下的观众也不自觉吟唱起来，竟成了台上台下的一次大合唱。李世济的演唱，音色于低回中透出亮丽，唱得声情并茂，几段流水起伏顿挫，节奏鲜明，句句珠玑落玉盘般洒脱。听李世济的演唱，看到她唇齿的颤动，能够感受出她的自信和演唱时的享受，特别是唱到兴奋处头颈的轻微晃动，不仅没有唐突的感觉，反而非常符合当时人物的性格特色。试想，富家女一掷千金，周济一位贫家女子，心情是十分愉悦的，所谓“助人为乐”，说的就是这种心态。此时越是自信、越是兴奋、越是张扬、越是奢华，越能够反衬出她后面的落魄。以李世济的演唱风格，无疑是这场“春秋亭”中薛湘灵饰演者的最佳选择。
接下来由赵荣琛主演“归宁”、“遇水”。虽然是一个过场戏，但赵荣琛演得极其有深度，他随着小锣声上场，就有一个碰头好。特别是客串周大器的唐小皓，是李世济和唐在炘的公子，年纪虽小，演得非常持重。赵荣琛与他坐在车中，边走边唱，这时灾情突发，“又听得哭嚎声动地惊天，却为何众百姓纷纷逃窜”？这里“纷纷”两字如异峰突起，突然拔高。以低音区见长的程派唱腔为何出现少有的高音？因为这句高音实际上是全剧的转折点，之后富家女薛小姐的境遇从天上跌到地下，也为后面的剧情发展做出了铺垫。赵荣琛的演唱在这场剧中尽显功力，节奏稍微放缓，音虽高而不燥。紧接着“遇水”中的几个身段，水袖上下急速翻飞后转身下场，一气呵成，几秒之间动作就完成了。观众从这几个动作中仿佛看到滔天的水势，感受到大水无情及强大的摧毁力，其实舞台上一滴水也没有，这就是传统戏曲虚拟写意的表现手法。
赵荣琛充分利用戏曲表演中的手、眼、身、法、步，来表现出人物在大水面前的恐惧和无助。也有戏迷说这里身段安少了、时间太短了，希望在这出唱功戏中，在此处多加些避水的身段和水袖动作，观众看着也过瘾。其实这也是程砚秋的高明之处，大灾大难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也不是有预谋和人为的，必须在刹那间用短暂的几个动作来完成，才合乎剧情。身段多了，时间长了，就成“水漫金山”的水斗了，也就脱离此剧的主线，后面的戏也就散了。
王吟秋接演“打粥”、“进府”、“朱楼”、“盘问”几折，是此剧中身段最多的。陪着小少爷卢天麟玩耍时，天麟在前面拍球，王吟秋扮演的薛湘灵在后面随护，走“S”形台步，配合水袖舞动，先向前走，又向后退着走，身段非常好看。这还只是牛刀小试，接下来的上楼、找球，身段更加繁重，水袖上下翻飞，非常符合人物急切的心情。
此剧最为动情的一段舞台调度“盘问”（又称“三让椅”），是程砚秋先生的大手笔。按照翁偶虹的原作，赵守贞要薛湘灵回忆六年前婚嫁的情景及在春秋亭避雨赠囊的经过时，有一大段的西皮原板。程砚秋先生觉得干唱这么一大段，舞台形式上比较单调，对翁先生建议：“您看这一场的西皮原板是不是把它掐段儿分作三节，在每一节中穿插着赵守贞三让座的动作，表示薛湘灵的回忆证实了赵守贞的想象，先由旁座移到上座，再由上座移到客位，最后由客位移到正位。这样，场上的人物就会动起来了。”正是程先生的导演天赋，使得这段戏成为经典，也是最耐看的一段演唱和表演。王吟秋在“二让”和“三让”中，有几个伴随着行弦中迈步移动的“慢动作”，小心地迈一步、右手臂前伸观察主人让座的动议，再迈一步、左手臂前伸面向观众暗自揣摩，重复几次，来到移动过的座位前面。这几步走距离不长，动作幅度大，如孔雀舞般优雅，又有太极拳法的刚柔，极其优美，表现出了薛湘灵的忐忑心情，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叙述当初赠囊的大段西皮原板，演唱更是隽永深沉。王吟秋不愧是程砚秋先生的入室弟子。
最后的“团圆”，由新艳秋出演，她虽已七十三岁高龄，但精神气度不减。以其年龄和资历，出演最后的压场戏也最为合适。新艳秋宝刀未老，一出场的几句唱，稳健含蓄，每句都有叫好声。我们知道，这出戏的结局是大团圆，聪明如程砚秋先生者，竟然在舞台调度上也来了一个“大团圆”，随着薛湘灵唱“这才是人生难预料”的流水板，在她的引领下，舞台上的全场演员随着也转了一个大圈。最近看到有人著文批评：“这个大转圈人物众多、脚步凌乱。”岂不知台上的众多人物分属各个行当，有老旦、彩旦、老生、小生、娃娃生、文丑等，行当不同，身份、年龄、性别不同，在台上有各自的程式化的步伐，是不应该也不可能雷同的。如果脚步齐整，就成“大阅兵”了。
最后一句“愧我当初赠木桃”，有一个赵守贞进身拜谢、薛湘灵退后搀扶的动作，两人身段紧凑、配合默契，在如雷的掌声中，全剧结束。新艳秋的这个搀扶动作，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符合薛湘灵贵族小姐的身份特征。这个著名的搀扶动作，每一位演员都很重视，因为这是谢幕前的最后一个动作，一定会有叫好声，而且接下来就是叫好声中的谢幕。之后我也看过不少《锁麟囊》的演出，结尾时许多演员把这个动作演绎得过于火爆，像得了彩票一般满面兴奋。其实在人生当中，有过钱的和没有过钱的，在落魄后再见到钱，两者在情绪反应上应该是不一样的。如何拿捏好、把握好这个搀扶动作，是对演员功力、火候的一个考验，即使是演出的最后阶段，也不能出戏，不能脱离人物背景和人物的身份地位。
这次纪念演出，选择《锁麟囊》作为主打剧目，并且是各位传人齐心协力合作演出，剧场里气氛热烈，特别是程派唱腔的优美，非文字所能描述。只感觉时而是细如游丝的吟唱，时而又是倒海翻江般的倾诉，这种惊心动魄，只有在程派戏中才能够感受得到，难怪世上有这么多的程迷。
作者 ：吴钢
摘自《读库》1602文《程门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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