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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上沅:“戏曲表演超过平庸的日常生活,叫作纯粹的艺术”

 在艺术史上有一件极可注意的事,就是一种艺术起了变化时,其他艺术也不约而同地起了相似的变化。要标识这一个时期的变化,遂勉强用某某派或某某主义一类的符号去概括它。所以写实派在西洋艺术里便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与之反抗的非写实派或写意派,也是一样。近代的艺术,无论是在西洋或是在东方,内部已经渐渐破裂,两派互相冲突。就西洋和东方全体而论,又仿佛一个是重写实,一个是重写意。这两派各有特长,各有流弊,如何使之沟通,如何使之完美,全靠将来艺术家的创造,艺术批评家的督责。

 要研究一种艺术,对于其他的艺术也就不能漠视,要研究艺术之结晶的戏剧艺术,尤其如此。中国发达到最纯粹的艺术,当然是书法,其次是绘画。其他艺术,如诗词,如戏剧,都和书画具有同样的精神,都趋向于纯粹的艺术。

梅兰芳与余上沅

 要如何才算是纯粹的艺术,我们可以拿绘画来做一个例。譬如画家看见了一面墙,墙前面摆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忽然起了创造冲动。他越看越真切,越想把他所看到的画在纸上。假使他是写实者,他可以一笔不苟地把这些东西全摹下来,假使他真是个艺术家,他一定看不见墙,看不见桌子、椅子,他所看见的只是些线条和颜色彼此在发生一种极有趣味的关系——形象。他要画的又只是这些形象的关系,不是可以靠的墙,可以用的桌子、椅子。因为这幅画只是些形象的关系,它是不是代表桌子、椅子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去正看倒看,左看右看,它都能给你一种乐趣。绘画要做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叫它是纯粹的艺术,中国的各种艺术,至少是趋向于纯粹的方面,如果不是已经达到了这个方面。

 我们现在要证明的,是何以中国戏剧能够算是一种纯粹艺术。

 演员有两种技巧:一种是扮什么人便像什么人,决不像他自己;一种是扮去扮来,总脱不了他自己。这两种技巧虽然不同,而所得的结果却是一样。这个结果是剧场里的病症,它的名字便叫作写实。

 第一种演员不承认舞台上什么都是假的,更不承认他是他自己;第二种演员一成不变,譬如小生带了胡子依然是演小生,小生就是他自己。他们不但不承认什么都是假,而且不承认台下有观众在看他们。和他们相对的还另有一种演员。他老实承认他不过是一个演员,台下有许多人在看他,他的目的只是要用他的艺术去感动这些人。这种演员就叫做非写实派或是写意派。

杨小楼、刘砚亭之《长坂坡》

 最初的演员原来就不是写实的,乡人春祈秋报,约齐了去赛会迎神,歌舞为戏,在希腊如此,在中国也是如此。彼时演员并非演员,谁也认识他们是张三、李四。及至后来的莎士比亚、莫里哀、加力克、多尔马、余三胜、谭鑫培,都是老老实实在做演员,绝不是在做剧中人。因为在一丛烛光之下,台上、台下能够互相看见。那时演员与观众彼此连为一体,没有隔膜。

 自从舞台变为写实以后,名为打破了“第四堵墙”,其实在演员与观众之间。反添了一堵更厉害的墙。对于再行打破这个真的第四堵墙,进步的西洋戏剧艺术家已经做过很多的实验,得过相当的成功。我们与其是顺着写实的歧途去兜圈子,回头来还是要打破写实,那就未免太不爱惜精力了。非写实的中国表演是与纯粹艺术相近的,我们应该认清它的价值。

 演员与观众既这样接近,在艺术上彼此自然容易得到一个谅解。所以有许多符号、许多象征,大家都一望而知,不假思索。

 譬如,演员上场拿了一根马鞭,你便知道他是骑着马。这一场应不应该骑马,这个地方是不是可以骑马,他究竟骑没有骑马,在写实者的心里可以成问题。而在纯粹用艺术眼光去看的人,这不但不成问题,而且欣然承受。我们要看的不是骑马,要看骑马到处都可以,何必在戏台上。赛马时的选手、山东的响马、关外的马贼,骑起马来,未尝不可以令人惊心动魄,服其神技,可都不是艺术。像人力车夫一样,你去掉他的车,他便会跑不动,骑着真的马和不骑马而得骑马的精神,哪一种更近于纯粹的艺术,哪一样更有价值,这是不难决定的。凭着演员的自身,至多拿一根不像马鞭的马鞭,他能够把骑在马背上的各种姿势、各种表情,用象征的方法、舞蹈的程序,极有节奏、极合音乐地表现出来,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余叔岩之《洗浮山》

 在中国的舞台上,不但骑马如此,一切动作,无不受过艺术化,它超过平庸的日常生活,超过自然。到了妙处,这不能叫作动作,应该叫作舞蹈,叫作纯粹的艺术,戏剧的基本是舞蹈,这是历史已经替我们证明了的。戏剧是应该给人去“看”的艺术,这又是新理论已经替我们证明了。中国戏剧如何是舞蹈,如何是要给人看,在现存日本的“能”里,我们还可以窥见一斑。近十年来,旧戏似乎偏重唱工,那是一般人嗜好的错误,不能损及中国戏剧艺术的本身价值,因为它在舞蹈方面,在看方面,已经有了很高的成就。

 歌所以节舞,舞又所以节音,乐、歌、舞三者打成一片,不能分开。这个联合的艺术,在视觉方面,它能用舞去感动肉体的人( bodily man);在听觉方面,它能用乐去感动情感的人(emotional man);在想象方面,它能用歌去感动知识的人。而三者又能同时感动人的内外全体。这样一个完整的艺术当然可以成立,不必需求其他艺术的帮助。如果你勉强用布景等等去帮助它,不小心,马上便足以破坏它的好处。

 旧戏不用布景,在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舞台上的布景、服饰、光影,一切都要打成一片,不露裂痕,固然是一个很健全的理论,而绝对不用布景,或只用带中立性的背景,以便穿着华丽服饰的演员,在相当的光影之下,组成一幅可爱的画图——这也是一个很健全的理论。这两个理论并不冲突。赖因哈特导演的《沉默论》,便替第二说做了一个它是健全的明证。中国旧戏是恰合第二说的,以性质而论,大多数的剧本又只能如此,不容你去插入布景。旧戏真的背景,不过是舞台建筑物的一部分,它有种种理由叫你不去注意它。它好比是张灰色的纸,演员好比是纸上的人物画。这些人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什么地方,都不关紧要,正如我们的中国画一样,一枝梅花、几根兰草、一丛竹、几株菊花,不必问它们的来去,只要问它们的神韵、笔墨就行。假使我们的歌、舞、旧乐,都不是写实,都自身站得住,不用布景,当然也就不成问题。

 布景不成问题,历史也替我们证明过。戏剧是宗教的产物,祭坛或它的代替品自然是它唯一的背景。希腊剧场、伊丽莎白剧场,日本的“能”、印度的“南提阿”,都是如此。将来我们对中国剧场历史用了一番考证的工夫之后,在源流上,在变迁上,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材料,来证明中国舞台上不用布景的价值。

梅兰芳曾用之守旧及桌椅

 演员在中国戏剧艺术里既然做了中心,他的化装和服饰便也随之而重要。脸谱这个东西,起初是要符合节奏的原理和非写实的精神,忠奸善恶,全是后人的附会牵强,我们应该把它当纯粹图案看,本来它就是纯粹图案。论到服装的颜色和线条,又不能不去比较地研究中国的画像。它颜色的简单鲜明,它线条的超脱大方,叫它在不着色彩的背景前面舞蹈起来,越显得可以动人。不过近来有的要花样翻新,有的要依附考古,反倒失去了简单和大方的妙处罢了。

 有了这样一个戏剧艺术,一般向来爱书画诗词的文人学士,甚至于凡夫俗子,遂都不能不有占据它的野心。因为文人学士占据了戏剧,所以才有宋元杂剧、明清传奇的成绩,同时也因为文人学士做了剧场实际主人的缘故,演员的品流逐日就卑下,结果是累及了戏剧艺术价值的本身。不过杂剧和传奇都是很少不合这个艺术大体精神的:同属于抒情,同是发挥节奏,同是非写实。

 旧戏在纯粹艺术上究竟得了多少成就,我们不能用数量去估定它。我们所敢断定的,是它至少有做到纯粹艺术的趋向。刚才提到的文人学士,多半又只知推敲字句,每每忽略了全剧的主要精神,以致虽有珠玉,却彼此不能呵成气。后来每下愈况,旧戏的全体,遂大半不堪入目;还可以叫人留恋的,剩下来只有一鳞半爪了。要求一出戏在歌、舞、乐三方面都是尽善尽美,做到一件天衣无缝的有机整体,恐怕简直是没有。但因为它还是有做到这一步的可能,所以我们终于承认了它高贵的价值。

 单就舞台艺术,尤其是动作方面讲,旧戏可以訾议的地方还不能算多,虽然陈陈相因,只留一个空洞的格律,很足以致任何艺术于死命。旧戏之格律空洞最大的原因,在剧本内容上面。杂剧里分出的十二科,便足以代表中国全部戏剧,后人因袭模仿,始终没有跳出这一堆圈套。虽然这些作品的戏剧元素如此之弱,而旧戏还是能够站立如此之久,它的原因,不在剧本而在动作,不在听而在看。一出不与文学发生关系的《青石山》,可以支持几多年,可以令人百看不厌,而同时又可以叫演员终身不能穷其技,尽其长,所以只要它越接近纯粹艺术,越站立得稳,哪怕在文学上,在内容上,它是毫无所谓。不过要免除流入空洞的危险,要使它充实丰富,我们不应该抹杀内容罢了。

俞润仙、余玉琴之《青石山》

 写实派偏重内容,偏重理性;写意派偏重外形,偏重情感。只要写意派的戏剧在内容上,能够用诗歌从想象方面达到我们理性的深邃处,而这个作品在外形上又是纯粹的艺术,我们应该承认这个戏剧是最高的戏剧,有最高的价值。

 (《晨报副刊·剧刊》192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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