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香如故
忆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新艳秋先生
彭林刚
（2009年）
那日，又一次看了您的《春闺梦》录像。那种美真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举手投足间，那娇嗔，那幽怨，那期盼，莲步轻移，美目盼兮，无不透着一个美字：凄凉之美，幽思之美，矜持之美。我尤喜欢您的别具一格的出场，曲曲折折，迂回婉转，一步三摇，妩媚多姿，似江南园林幽深的花窗永远有无穷的景致，令人百般回味。
初识您是二十年前的事。其时我痴迷程派，刚刚入门。您的琴师张守伟先生将我带到您的面前，眼前的您质朴的象个邻家老奶奶，慈祥和蔼，一点儿没有大角儿的脾气。不同的是您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闲神定，端庄、大气。您微笑着让我唱上几句。那时我已经学会全部《锁麟囊》，便自信地唱起了“春秋亭外风雨暴”这段“二六”。突然我发现您的眉不时地皱一下，那是一种让人轻易不能察觉的皱眉，微笑着的皱眉。唱罢，您笑了笑，认真的说：“嗓子挺好……可是咱程派不是这样儿的”，您又和蔼地说“春字出口就要唱成恩”还示范地唱了起来。
您又嘱我暂时忘记《锁麟囊》，先学《坐监》、《法场》打下程派基础，并再三叮嘱一定要好好听程先生的唱。后来再去向您汇报《坐监》、《法场》，您听的愈加细致，从您的微笑与皱眉间，大致判断出了对与错，等全部唱完，您逐一进行指点。“唱的时候，不要唱的有一声没一声的，唱的很弱时突然响起来，这样不好。”我以为追求程派唱腔中的“细若游丝”、“排山倒海”表象特点就是抓住了程派的神韵，孰不知自然天成，出神入化才是程派的精髓，而您所追求的正是艺术的至高境界。可惜那时我的艺术悟性俗浅，还不能完全领会您的造诣。后来反复观看《坐监》、《贺后骂殿》、《红拂传》、《荒山泪》、《锁麟囊》录像，深深体会到了“美仑美奂”的确切涵义。仅《春闺梦》看了不下百遍，而每一遍您都能给予一个新启迪，百看不厌！一个爱戏的年轻朋友如是说：单是一折换珠衫，她看了整整一个夏天，为那个扮相很老的薛湘灵却痴迷了很久，知道了一个先前并不熟悉的名字：新艳秋。天津一位戏友说去现场看您的演出，刻意挑了个下场门儿的座位，就是为了能欣赏到您美不胜收、妙不可言地出场。
程派的弟子各有特点，但他们加起来不如一个没有拜过师的新艳秋！程夫人如是说。这是不争的事实。您是“偷学成材”的典范。只是我一直疑惑，在没有录音、录像设备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您是如何做到了一夜之间新能将一出大戏“偷”去？背剧本恐怕也不是一日之功，何况还要“偷”唱腔和舞台调度。您回忆到：每次程先生编新戏，总要找王大爷（瑶卿先生）说腔，王大爷为程先生说完戏后剧本从不还给程先生，悄悄地给了我。苍海桑田，世事变迁，执著不移的是您的一颗爱程的心。遥想当年拜程无望，只能剧场偷学，终感上苍，有了通天教主的怜才，有了您的兰心蕙质，才有了“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一代名伶。
“我喜欢程先生的戏，敬佩程先生！”沧桑百年，99岁的您一提起程先生，仍然热泪纵横，闻之无不动容。您对程师的膜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太多的纷争、暗算、冷漠、误会浸润其中，把一颗心泡的惶惶然。一切由您而起，却不由得您自己做主。赞誉也好，抵毁也好，光环荣誉也罢，身陷囹圄也罢，您就那么一笑了之。痴迷化作生命的任性与韧性，纯粹而执著。余下的是令人感叹的艺术，诗意般的境界，从绚烂归于恬淡，由艺术的颠峰回到程门的边缘，从历尽风霜万苦辛到回首繁花如梦渺，也就似您那淡然一笑，一切便风轻云淡。
您是有憾的。当年学程的第一人，欲立程门却不得遂愿。程夫人一句您就是我们程门弟子，由此热泪盈眶。74岁高龄的您毕恭毕敬地向程夫人执弟子礼，闻者无不感慨万千。多少年来如影随行，一丝不苟的复制程师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字、一腔。戏里的都是风花雪月，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戏。不过无悔，毕竟繁花开过。
您是无憾的。上苍成就了您的艺术，耄耄之年重现舞台，惊艳四座。以73岁访问香港，轰动香江，甚至海外程迷专程赴港为重睹昔日芳华。74岁赴京参加程砚秋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演出，同样再度轰动京城。83岁二度重赴津门为满足广大程迷的愿望；91岁还曾赴沪录制了电视片《回首繁华如梦渺》。绝伦的艺术似仙曲温暖着我们这颗世俗的心，使我们有寄托，有盼望，温馨如饴，平和隽美。
暮年的您，已不能行走，完全依靠幼子王进的悉心照料。平时您喜欢微迷双眼，半倚在沙发上，陷入往事中。有客来，您依然不失优雅抚抚满头银发，淡淡一笑：“哦，坐啊，你吃过了？”，若提出合影，您从不拒绝，立时挺胸端坐。您喜欢别人尊您新老师，只要聊到戏，便心清气爽，耳聪目明。若是话题外移，您便浸沉在自己梦境中……梦到了沙漠，梦到驼铃，梦到雄鹰……您是蒙族人。血脉中流淌着坚毅与刚强。或许您的梦境从来都未是现世，是在梦里，您是超脱的。您那至高的精神领域有您特有的孤独，是因戏而生。
二OO八年的农历十一月三十日（12月26日）是您的千秋百岁，机缘难得又恰逢我的生日，我期待着这天的到来。9月2日您的生命即将奏响第100个华章时节嘎然而止，仿佛风筝断线，人生百味就此沉淀下去。
如果您的人品是那朴实无华素白的百合，那么您的艺术便是一株艳丽的寒梅，历尽霜雪绽放出那独特的一枝。零落成泥碾做作尘，只有香如故。
——值此新艳秋老师逝世一周年、诞辰一百周年之际，献给尊敬的新艳秋老师，以慰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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