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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空斩》:京剧与小说比较谈

(文:刘连群)

    现在鉴赏或评介京剧传统剧目,往往只着眼于它绚丽多姿的表演艺术,极少涉及到剧本,这是无意的疏漏,还是有意的忽视? 怕是后者的缘故居多。在人们的一般印象中,京剧传统戏的本子结构松散、拖沓,人物类型化,语言粗糙驳杂,甚至文理不通,非常缺少文学性,似乎乏善可陈。

    由此,便产生了一个疑问: 不是说剧本是一剧之本么,如此糟糕的“本”,怎么会生发出艺坛奇葩且生命力持久,历百余年而仍保持着浓郁的芳馨? 难道京剧表演艺术确是无“本”之术,创造了戏剧史上的特殊例外? 当然不是。如果静下心来仔细研究,你会发现京剧传统戏的本子确实存在着前文提到的毛病,但又绝非一无是处,尤其是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那连作者是谁都无从考证的老本子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从强化戏剧特性和为舞台表演提供基础的角度审视,其精妙之笔往往令人击节赞赏。应该承认,剧目的长久魅力尽管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于表演艺术的成就,但同本子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失空斩》是其中一例。这出戏的某些细节,过去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久前参与一套 《京剧故事》丛书的编撰,我重新翻阅剧本和回味记忆中的舞台演出情景,又多了一层感受。它像其它“三国戏”一样,都是前辈艺人根据小说《三国演义》改编的,我用原著与戏相对照,感觉前者确为改编提供了非常成熟、厚实的基础,而后者在引书入戏过程当中的润色、变化,也大有学问,很见匠心,曾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多来自后来的锤炼和再创造。把戏与小说相比较,可大致归纳出6处异同,下面试作一点分析:

    第一处,“失街亭”一折的头场,诸葛亮坐帐发兵,询问众将谁愿去镇守街亭,小说中只写道“言未毕,参军马谡曰: '某愿往。’”寥寥数语,虽然写出了马谡的立功心切,对整个故事的铺垫却稍嫌简略。戏里在诸葛亮问话之后加上了众将面面相觑,袖手不前,在此之际马谡出列念道:“且住! 丞相传令: 哪位将军愿统领人马镇守街亭? 满营将官并无一人应声,待俺马谡进帐讨令

……”下面才引出了立军令状及诸葛亮殷切叮咛的情节。这一渲染,一来通过包括大名鼎鼎的赵云在内的众将的谨慎态度,强调了守卫街亭的任务极为艰巨,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不敢贸然从事,二来反映出深受诸葛亮青睐的马谡急于为主帅分忧、立功报效的迫切心理,同时暴露了一时冲动、轻率而对面临的困难严重估计不足的性格弱点,给人的预感是,他抢挑重担的动机本来是好的,却因头脑发热和过于自负而要办蠢事了。这样处理,故事的推进多了波澜,叙述多了层次,更加充分地为后面街亭之役的失败埋下了伏笔,隐隐预示了人物的悲剧性走向,岂不是添了一处十分必要、恰当的笔墨?

    第二处,蜀军出场的将领只有赵云马谡马岱王平四人,省略了原书中提到的高翔魏延姜维邓芝及关兴张苞诸将,镇守列柳城的任务从高翔移到了赵云身上,减去了分兵出箕谷斜谷的交待,这样大大简化了头绪,人物和情节都更为集中,观众欣赏起来不至有纷繁难记之感了,是完全符合戏剧规律的。当然,由此也产生了一处疏漏。诸葛亮在后面城楼上有“你连得我三城多侥幸”一句唱词,何以称连得“三城”? 剧中未交待明白,列柳城丢失的责任也含糊起来,似有顾此失彼之嫌。但得失相比,瑕不掩瑜,而且那点破绽也并非不治之症,只要稍加修补便可以解决的。

    第三处,该说到“空城计”一折中的“三报”了。小说中的描述分两个层次,先是“忽报马到来,说: '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 ’孔明跌足长叹曰: '大事去矣! ——此吾之过也! ”,随之连忙调兵遣将,采取应急措施。这是头一番。后则写“孔明分拨已定,先引五千兵退去西城县搬运粮草。忽然十余次飞马报到,说: ’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而来! '时孔明身边别无大将,只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军,已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众官……尽皆失色……”应该说,这第二番非常精炼而具体地勾画出了诸葛亮的危急处境,而且很有层层递进,渐临高峰险地之妙。但移到舞台上,又当如何表现呢? 在戏里,两个层次被铺陈为“三报”,即报马先后三次飞报紧急军情,第一次报“马谡失守街亭”,二报“司马懿带兵直往西城而来”,三报“司马大兵,离西城不远! ”这样一来,书中第二番的“十余次飞马报到”被凝炼为后面的两报,既是概括和集中,又通过“而来”和“不远”把敌军的进程分成了两节,反多出了一步紧逼,更加重渲染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人物濒临险境,危机一步步逼近的愈演愈烈的险恶态势。这一处理不能不说是抓住了书中关节,且深得内中三昧,剪裁得当,戏也就紧张、好看了。

    这里,不是说京戏比原著还要高明,只是戏剧对艺术处理的要求与小说不同,必须根据舞台表现的特点有所改动,这就见编戏人的手法高低了。“三报”的安排使这场戏成为了全剧高潮的过渡和前奏,把人物骤然而又步步分明地推向了矛盾的焦点,为演员揭示角色的心态、情绪变化创造了充分的条件。京剧界的几代老生表演艺术家都在此处得以施展自己的念、做功夫,极见表演功力,其中不是也有“本”的一份功劳吗!

    第四处,“空城计”一折的“城楼”一场,原书分别在两个相接的自然段的结尾和开头做了如下描述: “……孔明乃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见了如此模样,皆不敢进,急报于司马懿。懿笑而不信,急止住三军,自飞马远远望之。果见孔明坐于城楼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尘尾。城门内外,有二十余百姓,低头洒扫,旁若无人。懿看毕大疑,便到中军,教后军作前军,前军作后军,望北山路而退。……”

    这些文字写了蜀魏两军的场面,描绘了孔明的装束神态和司马懿的反应,在不长的篇幅里,既展示出两军对峙的全景式画面,又有画龙点睛般的细节勾勒,容量极大且又层次分明,笔触如同电影镜头似地远近、左右推移自如,写来有静有动,有声有色,举重若轻,有条不紊,真不愧是大手笔。可是,也给编戏带来了难题。小说的文学语言是高度凝炼、简洁的,可以非常自如地叙述场面和过程,舞台上的戏怎么办? 《失空斩》的作者深知故事到了这里,是到了紧要关节处,必须把戏搞定,不能再让情节交待走很多的“过场”,使主角的演唱如蜻蜓点水。于是一方面把整个内容集中、浓缩为一场戏,不再做任何分割,另一方面凭借极为丰富的想像力,采用京剧(也是戏曲的) 惯用的超越生活真实、改变实际空间距离的浪漫主义手法,安排两军主帅面对面地上演了一出以虚压实、外松内紧而又妙趣横生的对手戏。

    故作镇静的诸葛亮本来是静态的,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唬弄敌人,戏里却让他动起来,不仅抚琴,而且口若悬河地说古论今,谈笑风生,甚至于轻松地调侃对手;司马懿也不仅仅“看毕大疑,便到中军……望北山路而退”,而是命三军稍安勿躁,扎住阵脚,他驱马临城品味弦外之音,详“观动静”,经过了反复的斟酌、思考,才自以为得计地“说破于他”,拱手退兵。他们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除去高声呐喊,从容对话自然是听不见的,可是编戏的人却有意识地模糊了空间距离,时不时地混淆内心独“白”和对“白”的界限,让势不两立的老对手在各自陈述时有所交流,戏就生动、活泼地展开了,人物之间就有了碰撞和直接较量,就有了诸葛亮“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和“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两大段西皮唱段得以构筑的基础,将人物的胸怀抱负抒发得淋漓酣畅,气度风采被展现得饱满传神,留下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声腔固然是一代又一代表演大师精心锤炼的艺术结晶,但溯根寻源,总要先有“本”可依托。

    每次看到“空城计”一场,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换了今人操笔,这场戏将会是什么样子? 还能够这样安排吗? 或者换一个角度发问,如果这样安排能够得到认可吗? 我不敢轻下结论。当话剧、舞剧以及歌剧等其它剧种变得兼容荒诞、离奇乃至魔幻色彩的时候,以写意、虚拟而自由挥洒的京剧却越来越热衷于临摹真实了,多年炼就的丰厚、空灵的“内功”正在被华丽的外部包装所取代,谁还来摆“空城计”? 如果说这里涉及到的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观点,可能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然而不论你持何种主张,却都不得不叹服老一辈艺人的极为广阔的想像力和创作胆识,还有那种抓住重点情节就能够把戏做足的本事。

    另外值得提及的是,书中“低头洒扫”的“二十余百姓”,在戏里化为了两位老军,他们饱经风霜、忧心忡忡而又诙谐风趣,由丑角应工,在故事的紧急关头插科打诨,既不脱离剧情,又活跃了舞台气氛,这种张弛有致,善于给严肃的正剧添上一抹喜剧色彩而增强观赏性、趣味性的做法,也是编写传统京剧本子的作者们的拿手好戏之一。

    第五处,司马懿退兵以后,书中写他先后遭受了关兴、张苞的伏击,戏里改为他闻“西城乃是空城”,受到儿子司马师的埋怨,忙回军再夺,不料撞上了救援的赵云,只得又仓皇退却,为此把两个力主进攻的儿子狠狠数落了一顿。直到探马又报“西城实是空城”,终于弄清了真相,才懊悔不已,慨叹“用兵不如亮也”。让司马懿去而复转,多出了一番曲折,而把截击他的蜀将换了人,也颇耐人寻味。其中固然有前面省略人物,关兴、张苞根本没有出场的因素,但对于原就疑虑重重的司马懿来说,半路杀出个万夫不挡的赵子龙,不是比其他任何人更具威慑力吗? 显然,没有比让惊魂未定的司马都督遭遇天下无敌的赵老将军,戏剧(含喜剧),效果更为强烈的了。观众看到此处往往都要会心一笑,便可见它的效应了。

    第六处,“斩马谡”是全剧最后一个高潮,戏仍然“针线紧密”,毫无懈怠。其中有一处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微小细节,也被编戏人精雕细琢地做了文章,那就是赵云回营交令的时间安排。在小说中是赵云先凯旋而归,“孔明大喜,亲引诸将出迎”,“遂取金五十斤以赠赵云”,赵辞而不受,孔明“乃倍加钦敬”,接下来才是“忽报马谡、王平”回营;戏里则把两者的时间顺序颠倒过来,先让探子报“马谡、王平回营请罪”,诸葛亮沉下脸来吩咐“升帐”,在骤然响起的吹打声制造的庄严、肃杀气氛中归座,准备严惩违纪的败军之将,这时却插入了一笔,忽报“赵老将军得胜回营”,诸葛亮忙呼“有请”,急步离座相迎,敬酒,赵云拜谢,发现帐内情境异常,欲进,被诸葛亮不由分说地挥扇令退,赵只得无奈地摇头退下。这段戏在牌子声中,用哑剧形式一气呵成,然后诸葛亮才又板起脸来,下令“带王平”,开始审问。表面看来,一个赵云回营,仅仅是过场戏,何以要改变时间顺序? 但你只要仔细回顾、品味一下现在的舞台效果,再设想不加以变更的景象,把两者相互比较,就能够体会到前者的匠心和作用了。一来从“造势”的角度看,让诸葛亮一出场就闻报开帐,是使这场高潮戏一开始就紧张起来,重新绷紧被前场司马懿进退反复放缓的戏剧节奏,同时就在这一节奏中完成对赵云回营的情节交待,避免了事件的罗列、脱节,使戏更加紧凑、简练。那哑剧的一幕运用得何等巧妙、恰当啊! 一阵吹打,一迎、一拜,赵云上而复下,匆促之间竟既交待了情节,又通过音乐、表演把两个人物的心境、神态勾勒出来。人们不是习惯于责备京剧的叙事节奏过于缓慢、拖沓吗,原来也有如此惜墨如金、以少胜多的神来之笔。

    二来,顺序的改动又有“蓄势”的功效。街亭失守断送了蜀军的大好形势,诸葛亮兵出祁山的战略部署随之落空,还被逼上“空城”对敌的险境,他自然早对马谡、王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闻报二人回营,“升帐”时已是怒不可遏,可是编戏的人却偏偏要再遏制他一下,让他先迎接赵云,这就像中途拦截奔泻而下的激流,或者在烈马已然高扬前腿,欲纵蹄狂奔时,又勒了一下缰绳,那气势和劲头岂不更猛、更烈? 加上同是奉命出征,赵云一路却胜利而归的鲜明对比,又多了一层刺激,诸葛亮越发火冒三丈,恨其不争,不斩马谡不足以平胸中愤恨。戏里还让赵云欲进帐讲情,诸葛亮对一向另眼相看的开国老将也不肯给面子,挥之令去,表明对严正军法是铁下心了。实际上,此刻的诸葛丞相像一般激动、愤怒到极点的人一样,越劝火气越大,非爆发出来不可。由此看,把赵云回营移到“升帐”以后,貌似忙中偷闲之笔,实则欲扬先抑,把人物的激愤情绪和台上的肃杀气氛,都“勾兑”得更加浓烈和一触即发了。附带说一句,后来有的整理本,减去了赵云欲举步进帐的细节,拜谢丞相之后即直接下场,属于根本没有理解原本的意图,削弱了“蓄势”的笔墨,是不足取的。

    通过上述比较、分析,不难发现,脱胎于小说《三国演义》的传统京剧《失空斩》,一方面非常忠实于原著,保持着小说的基本故事框架和主要情节,改动的幅度不是很大,另一方面根据自己对人物和事件的理解,从戏曲的特点和舞台演出的需要出发,对某些部位和细节进行了丰富、加工或调整,从中显示出了艺人的才思、匠心和编戏手段,效果也是明显而实在的。

    京剧优秀传统剧目的本子,和它的声腔、表演一样,也是经过了几代艺人的创造性的不断努力,逐渐成熟、精致起来的,虽然由于时代和文化的局限,它们一般都存在诸多欠缺(《失空斩》也非无懈可击),但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它们经百年沧桑而依然被劲歌妙舞常活于舞台,自有其道理在。前辈艺人们大多没有很深的文学修养,观念、思想或许在当时也算不上如何先进,有时甚至失之村俗,然而他们毕竟敬业地在戏(包括本子)里倾注了自己的激情与才智,并且深谙和尊重戏曲的规律,通晓内中门道,懂得怎样把戏编得好看,让百姓们爱看,这就使今人不能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视而不见。特别是在新戏创作仍缺乏生命力而被困扰的时候,更有必要下一点研究、借鉴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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