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村医，也叫“赤脚医生”，基本是“速成班”出身，粗通医理，薄于医术，就像学木匠，榫卯手艺不通，只能敲敲钉子。因为不精医理，敢下猛药，敢用怪招，往往收到奇效，时人称“虎狼医”。我村医生张道全，给病人服完药，立马撵病人出门狂奔，途中不许停留，“否则小命不保”。病人如被狗撵之兔，一口气狂奔5里路，扑进家门，大肆泄泻。
张道全原名张德才，德字辈，老爹希望他德才兼备，将来弄个师长旅长地干干，改换改换门风。他是我五服上的堂兄，从小就多长了个心眼。譬如说，大人常常逗弄孩子：你爹是坏蛋还是好蛋？一般孩子绕不过，会答好蛋——张道全眼珠一转，闭口不答。1斤棉花和1斤铁，哪个沉？当然铁沉了——我堂兄却不上这个当。据此，老少爷们得出判断，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张道全小时迷上《水浒传》，水浒里一百单八将，他单单迷上安道全。可能是家传使然，他的家传是兽医。因为迷恋，就自作主张改名“安道全”。老兽医可不干了，说孩子，再怎么着也不能把老祖宗卖了，我们姓张都几千年啦。后来父子二人互相妥协，改名为“张道全”。
大医至简，悟在天成。张道全凭着天赋和家传，成为“赤脚医生”这批矬子里的将军。文章开头的那个病人外号“隔年愁”，老实而小气；他媳妇是个泼性子，跟男人皮打皮闹，即便被摸两把也是哈哈一笑。“隔年愁”见不得自己媳妇与男人嬉闹，肚皮常常赛过“气蛤蟆”。人家两口子日子似流水，他的日子天天惊涛骇浪。这些天感觉腹胀难受，到卫生所来把脉。道全一番望闻问切，说你是情志损伤，怄气进食，饭后即卧，气滞食积导致腹胀嗳气。于是提笔处方，当场煎服，并催其出门快跑。
同事不解，说病人服药后须静养才是，让他跑动不是扰乱真气？道全说，用药如用兵，须随机应变，他的病根是陈年气滞食积，服药后须运动胃肠，畅通气血，泄泻脏物，方能病愈，过几天便见分晓。
第四天上，病人登门致谢。
“我这病真的能送命？”“隔年愁”满脸惊疑。
“那是吓唬你！慢了不拉裤子里？”
相比于男人，给女人治病麻烦就多一些。那个年代，人们还比较保守，作为医生，不说悬丝诊脉，隔空按摩，但手不乱摸，眼不乱瞧可是铁律，所以极少出现“咸猪手”。若女人有私密之病，遮遮掩掩，更让医家不得要领。这不，保管的媳妇病了，据说还病得不轻，今天瞅卫生所没外人，便搀着媳妇来了。保管媳妇是那种蚊子咬一口就头痛，苍蝇蹬一腿就腚痛的主儿，因为“贵体有恙”，所以婚后从未参加集体出工，养得白白胖胖，惹得去串门的男人排成队。询问病情，女人羞而不答。保管嘟嘟哝哝，大意是病生的不是地方，老耽误事，然后附耳道：“我媳妇不便之处长了个——疮。”慌乱之下差点实话实说。
道全手搭玉腕，静心把脉。把脉毕，道：“贪吃油荤，又汗出遇湿邪，易生疮疖。先吃点药，来个'乾坤大挪移’，5天之后病转到小腿上，再对症下药。”
果然，5天之后保管媳妇腿上长出了疮。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村里成立了红卫兵司令部，司令叫李大坚，绰号“见风倒”。他爱喝酒，逢喝必醉，遇风则倒；此人还似向日葵，笑脸永向当权人。也是因缘际会，竟成为自封的司令。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对那些倒霉分子，三日一小斗，五日一大斗，真是乐在其中。张道全曾说过喝酒伤肝、醉酒乱性之类的话，劝“见风倒”保重身体。劝酒鬼不喝酒，无异于劝猫不叫春，贪官不贪钱，这很伤自尊。“见风倒”一声令下，张道全便成了村里的医学黑权威，说他披治病救人之皮，怀居心叵测之意，用牛鬼蛇神之手，摸无产阶级之脉搏，伤害革命小将之身体。顺理成章，张道全成了妥妥的“黑五类”，牛鬼蛇神，必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不久，张道全这牛鬼蛇神之手，再次摸上了无产阶级的脉搏。“见风倒”上蹿下跳了些时日，大概头场雪飘落的时候，感觉自己手脚无力，真要随风而倒。
“见风倒”病倒了，人躺在床上，眼能看，耳能听，话能说，就是手脚动不了。风水轮流转，“见风倒”被反对派夺了权，并被宣布为“黑五类”，与张道全成了难兄难弟。病总是要治的，“见风倒”媳妇面带愧意，哀求张道全。张道全有个怪脾气，见人不是人，见病才是人，见病就急，见病就治，据诊断，“见风倒”因屡屡醉酒入房，过度耗散精气，髓枯筋痿，致成痿症。病已至此，只好死马当活马医，道全暗地里给他针灸治疗。
道全下针极讲究，天寒不针，天阴不针，月满不针，月黑不针；专门选择天气晴和之时，屏退杂人，屏息静坐一袋烟的工夫，然后搓热双手，排出银针，待病人呼气时疾速进针，待吸气之时疾速出针，出针的同时用手指紧并针孔，“这是补虚的法子。”道全虽然用心，但“见风倒”的病情一时不见好转。
“见风倒”成了废人，他的世界就是熏黑了的屋笆。于是，刮风下雨啦、鸡叫狗咬啦、小商小贩的吆喝声啦，好像专门给他听的。他发现，每次那个“拿头发换针”的货郎一吆喝，媳妇就兴奋异常，摸起团头发就往外走，两三顿饭的工夫才回来，手里捏着三两包针，面色红润，眼神迷离，躲闪着“见风倒”。“见风倒”肚里有气，就少吃少喝，瘦得赛鸡架儿。酒瘾更大了，家人给弄了个葡萄糖瓶子，灌上散白干，用抽掉铜丝的电线当酒管，像打吊瓶一样把酒管插到他嘴里，就这样苟延残喘。
张道全坚持治疗，两年后，“见风倒”渐渐好了起来。女人好动感情，看到自己“当家的”又“还了阳”，“见风倒”媳妇感动地无以为报，心里暗流涌动，面如春花盛开，表现出那种意思。道全淡淡一笑：“你没病就好，我只对病人感兴趣。”
自古医巫不分家，张道全也会给人“叫魂”啥的，用他的话说是精神治疗。村里小儿发烧、嗜睡或萎靡不振，又找不出病因，就认为“丢魂”了。当时村里一男子，不信鬼神不信邪，不看医生不吃药，自谓金刚不坏之身。近些天感觉头重脚软，眼皮沉重，唯思枕席。道全把脉道：“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形神不可分离；二脉并行，一正一邪，是大惊大恐脉象。你想想在哪里受过惊吓？”男子细想果然，有次下地窖，脚没踩稳，掉进地窖里，此后就心神不宁。道全“叫魂”类似于催眠疗法，先引导病人吐露所遭所遇，然后安慰引导，病人渐渐睡去，一觉醒来，包好。
转眼到了八九十年代，国家允许个体行医。这是大家齐刷刷向钱看的年代，是村医的黄金年代，也是假药泛滥、激素药大放光彩的年代。村医们八仙过海，各尽所能招揽病人。对上门求医者，先给使用激素药，效果立竿见影，彰显自己“高超医术”；然后用假药李代桃僵，让病人花冤枉钱。相比之下，乡镇医院就黯然失色。张道全也有了自己的诊所，用自家屋子简单改造而成。他很不齿同行所为，依然开他的良心药。拿到现在来说，就是不让蚊叮之人去做CT，也不开大处方掏空病人家底，更不拿“胃舒平”充当名贵药品来贻误病人。道全采集当地草药密柴胡，参考古代医方，制成土药“柴胡汤”，无偿送给求药之人。后来遭人诬告被查，他也泰然面对。
张道全妻子早亡，留有一子，老实有余，聪慧不足，就是缺根筋的那种，该成家之年依然单身。有人劝道全多给儿子考虑，道全长叹一声：留书，读不了；学医，没天分；留财，他能守得住？还是给积点阴德吧！
张道全行医一生，四邻八乡的老少爷们都沾了他的光。本世纪初过世时，他给儿子留下老屋四间，医书一堆。村里的老少爷们看着已停用的诊所，都感念道全的好处，对他儿子照顾得不错，农忙了帮他搭把手，逢年过节帮他洗洗浆浆，做些好吃的送他；他有什么理亏之处，大家都让着点，至少没有遭白眼，安心守着老屋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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