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
沂州府治下薛家庄离县城十五里地，别看庄子的名称里有“薛”姓，我请你不要“顾名思义”，这个村子里五六十户人家都姓一个姓，“顾”。
谈起村名的由来，上了年纪的人说，最早迁来此处居住的是山西洪洞的薛姓弟兄二人，他们开荒种地，畜牧养蚕建立村子，人称“薛家庄”。此后，李、武、张、顾等姓氏也搬来聚居，村子的规模也逐渐增大。由于顾姓一族人丁兴旺，开枝散叶迅速，经过几代人的繁衍，逐渐成为村子里的大姓，其他姓氏或单门独户，或子嗣单薄几代单传，迫于压力，为改善家居生存居住环境，不得不搬离此处，至此，村子里只剩下“顾”姓。由于是一姓的缘故，家族观念比较重，家庭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表面上很义和（ho）,私底下各人有各人家的小九九，“噼里啪啦”小算盘拨的比谁都精。只要触及个人利益，哪怕是潜意识的，他们都会掂量过来掂量过去，想尽一切办法趋利避害。
顾家村有一户人家，户主名字叫顾成义，靠杀猪卖肉为生，媳妇李氏，娘家是县城南关李木匠家的闺女，两口子生了五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剩下的三个，两儿一女，女儿最小，长子16岁，次子也12了。
男孩在城里念私塾，学业年年都有长进。
他们已经为长子定下了一门亲，闺女正好是私塾先生家的大姑娘，年方十四岁，两亲家约定，等到姑娘16时，就娶进门，为两个孩子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这一年，顾成义和媳妇合计，打算新盖一位宅院自己住，原来的那个院落留给长子转个年头娶媳妇时用。再过几年，积攒一些钱财再为小儿子盖新房娶媳妇。
过去不同于现在。那时，没有专门的建筑商，顾成义打算开发房地产，根本用不着招投标，他需要在本村或周边村子中排查搭墙盖屋手艺最好的匠人，并亲自登门去请，谈妥一切事宜后，约定开工时间，届时，他只要备足盖房需用的原材物料只等匠人们登门放线开工就好。
盖房子是家庭最大的一件事情。百年大计，质量第一。需要找一个信得着的人帮着监理工程质量，避免被小人算计，于是，顾成义就请同宗的两个叔叔帮忙。这两人不仅是亲兄弟，盖屋垒墙的手艺，方圆三十里地以内，二位要说是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这兄弟二人，大哥叫传忠，为人耿直，宽容大度；弟弟叫传仁，工于算计，为人狭隘。请他们二人作自家新房项目的质量监督人，顾成义是有自己想法的。
过完年，出去正月，又过了二月二，顾成义把开工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八。
开工这天，云淡风轻，天气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是老话说，此时冻人不冻水。地面已然解冻，太阳就像个大火盆，毫无保留地把满腔热情传递给每一个人。
“搭墙盖屋，邻帮相助”。善良朴实的邻居们，纷纷来到顾成义家里，看看家里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
女人们帮着这家的主妇烧火做饭、烧水冲茶，男人们有的则上手和泥，有的运送砖石物料，充当小工。还有些小孩子也跟着大人跑来凑热闹，相互追逐嬉戏，呵斥声、欢笑声、吵嚷声、喊叫声不绝于耳，整改工地上充溢着满满的人气和无限生机。
顾成义在大家的协助下，摆上香案，供上三牲祭礼，焚香叩拜天地诸神明，保佑盖房子平安顺利，阖家吉祥安康。
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后。顾成义站起身，满脸堆笑，对传忠传仁兄弟二人说道：“二位叔叔，咱是不是可以开工了？”
“嗯，我看可以开工了，是吧哥。”传仁抢先说道，然后转过脸看着大哥传忠。
“别忙，看黄历了没有？”传忠若有所思，表情严肃的看着顾成义问道。
顾成义楞了一下，接着答言道：“没有，不用那么讲究，查日子不如撞日子，今天日子就怪好，日头照着暖烘烘的，没有一点云彩，一定是个顺风顺水的好日子。”
传忠没有说什么，把手伸进自己的大棉袄里面，一阵悉悉索索后，掏出一本老黄历，递给顾成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侄儿，这黄历上说，今天是黑道日，不宜动土。”
看到大哥还要再说些什么，传仁悄悄地扯了扯大哥的袄袖子，低声说：“顺不顺是他家的事，人家都不在乎，咱还管一些做什么！”。传忠回过头来，瞪了兄弟一眼，低声吼道：“这不关你的事！”
传仁自觉无趣，也就不再关注大哥，左顾而言他，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说一些不疼不痒的话。
按照早已放好的线，根据地上标注的位置，顾成义脱下棉袄，撸了撸袖子，在两只手上“噗噗”吐了两口气，上下来回的搓了几下，抡起镐头开启了挖掘地基的第一铲，一镐，两镐，三镐，四镐，五镐，只听得“噗呲”一声，镐头似乎是钉到一块腐肉上，拔出一看，镐头上沾满了黏稠的液体，拉出长长的丝线，一滴一滴落在下面的泥土上。
“我的天呀，不会是刨着太岁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惹下大祸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咋呼了一嗓子，本来喧嚣的人们，霎时间鸦雀无声。
“太岁？咱谁见过，他长得什么样，说说看。”顾成义环顾了四周，一边说话，一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清理眼前的泥土，在清理完四周的土块后，一个黑黢黢，象半块木桩似的东西呈现在人们的眼前，摸上去软软的、凉凉的，富有弹性，受伤的部位正往外吐着乳白色粘液。
顾成义把这个物体搬出地基，用温水擦拭它身上的浮土。有人目测，大概有30多斤的样子。细心的人据说还看到这个物体上面生长着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睛，大概是因为疼痛的缘故，眼角上分明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听到有人这么说，干活的和围观的人们，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祈求太岁神明宽宏大量，饶恕大家的鲁莽，豁免这里的百姓。
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群，听着大家嘴里念念有词，虔诚祈祷，顾成义心底里暗自发笑，太岁神如果长成这个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将其和凶恶强暴，横行一方联系起来。
他找来一对架筐，把人们口中称道的所谓的太岁，连同粘上粘液的泥土一起，挑到南湖自家的菜园地里，挖了一个深深地大坑，将它埋了起来。
地基开挖照常进行。五天后，坚实的地基已经高高的露出地面。泥瓦匠们根据自己的手艺位次排序，挑选适合自己的工位。传忠和传仁弟兄俩当仁不让的把瓦刀和大锤摆上正房大门位置的东西两侧。这两个位置最考验匠人的砌墙技艺，手里没有金刚钻，谁也没有底气敢揽这瓷器活。他们二位就是这么豪横，因为他有豪横的资本，有让同行羡慕嫉妒恨的手艺。
那时候，百姓之家砌墙盖屋，主家要管两顿饭，干活的大工和小工除了早饭在各自家里吃以外，午饭和晚饭都由主家来安排。一般情况下，小工和帮忙干活的，吃的是白面和玉米面和在一起蒸的卷子或小米煎饼，就着大锅菜；大工就不同了，除了有大锅菜外，还要炒上四凉四热八碟菜，饭食是纯白面馍馍，晚上还要给各位大工烫上一壶老酒，美其名曰是：解除一天的疲乏。
顾成义家盖屋和别人家略有不同，大工老师傅除了多四个热菜外，其余的和小工们一个样。只是完工后，主家要付给大工们每人两吊铜钱。
还没等到别人提出不同的看法，传仁这个老伙计首先发难，在自己的大哥面前抱怨起来了。他顾成义为人很场面的，怎么自家盖屋的时候这么细作（抠门的意思），既没有酒，又减去了白面馍馍，能省几个钱，难道不怕人家笑话。
听自家兄弟这么说话，传忠心里略感不自在。说起这弟兄两和顾成义是没有出五服的本家，照例应算是帮忙，不用付工钱的，可人家顾成义不也是和其他大工一样付给咱工钱。“吃湿的，拿干的”，让外人知道了，人家还不笑话咱们。
再说了，又有哪一家盖屋大工工钱和他家一样多。上年，在东庄李财东家盖堂屋，不也就给了一吊钱，当时咱也不是觉得，李财东就怪敞亮得了。
传仁对大哥说的显然不服气，气鼓鼓地嘟囔着，工钱是工钱，吃饭是吃饭，各账各鬼，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写到这了，我想到了“朝三暮四”的典故。每一个人多生活在自己的价值习惯性判定里面，习惯于先多拿一点，然后再少拿一点，如果反过来，即使总量不减少甚至有大量的增加，还是接受不了。
又过了三天，房屋的墙体已经垒到小平口的位置上，到了“安门（窗）大吉”的关键环节。
晚上，顾成义的媳妇悄声告诉他，晌午饭后，收拾碗筷时发现少了一只碗和一副筷子。
蹊跷，可别让人做了局，使了绊子，顾成义暗自思量着。没听到有人打碎了饭碗，也没有发现有丢弃的碗碴子，满腹狐疑的顾成义来到传忠大叔家里讨主意。
听了成义对事情的描述和表现出的担忧，传忠也担心起来，难道真的有人利用盖房子的时候做法，魇镇主家的运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传忠大叔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后，小声嘱咐成义，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等明天一大早他过去查看一番后再作打算。
写到这里，至于传忠大叔如何查看的情况暂且不说，再说一说受伤后的太岁神的一些情况。
受了伤的黑太岁被顾成义搬迁到南湖菜园地安家后，便趁着夜色缩影潜行来至城隍庙城隍老爷座前的长明灯下，利用灯盏里的香油反复涂抹伤口，每一次搽抹都疼得他呲牙扭嘴，痛苦之状不可言表。
今夜是太岁神第六次来到城隍庙疗伤了，伤势已经明显好转，恰逢在外云游3个月的城隍老爷返回本座，看到这个情形，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隍老爷便问太岁神对这件事情将作何了断。
“尊神，不知道你对此是将如何处置？”城隍老爷问道。
太岁神轻轻地抚摸着日趋好转的伤口，咬牙切齿的答道：“一定要复仇！”
“是现在，还是在将来？”城隍老爷又问。
“凡人头上三尺火，如今他顾成义运势正盛，气势如虹，我近不得他跟前，只能选择在将来的某一天，一个适当的切口。”说罢，太岁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城隍和太岁两位尊神又对各自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和沟通。鸡鸣头遍后各自回府归位。
太阳照常是东升西落，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季节更替周而复始，日子还是那样过，顶风冒雨，带月荷锄，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顾成义家的日子日渐红火，先是长子，在新房建成后的次年，正好17岁进了县学。接着，家里喂得马儿又下了双驹，引得乡邻们登门围观，拱手祝贺。
眼见得到了儿子成婚的年龄，顾成义和亲家商定，两家儿女的婚事就定在来年十月十六。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顾成义家里张灯结彩，院落内红砖铺地，天地神位摆设香案，香烟缭绕，直上九重。大门以外，黄沙垫道；长子披红戴花，胯下高头大马，欢天喜地迎娶新娘。
顾成义家院里院外站满了看新媳妇，观看婚礼的亲朋高邻。小孩们，手里攥着“栗子枣”（取“早立子”），嘴里爵着棒棒糖，在大人们中间穿来穿去，嬉笑声不绝于耳。
这时，新媳妇的花轿来到顾成义家的门前。一对全活人（指父母、公婆健在，儿女齐全的妇人）来到轿前，掀起轿帘，一个在新娘身上前后撒麸子（“福”字谐音，寓意福气等身），一个往新娘的怀里、袖里装填花生、栗子和红枣，期望新媳妇过门后早生贵子，儿女满堂。
头顶盖头的新媳妇由这一对全活人搀扶着，下了花轿。新郎手里牵着红子（红色彩球绸带），在前面引领（叫做领红），红子的另一头在新娘手里攥着。
进得门来，新娘子跨过马鞍，越过火盆，全活人口中念念叨叨，说着吉祥祝福的话。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看，夜猫子（猫头鹰）站在香案上了！”
正在看新媳妇的人们，把头齐整齐的把头扭向香案的方向，就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弄一样。
只见，那只夜猫子，立在香案之上，眯着眼，鄙夷的望着满满一院子的人，没有一丝的惊慌，“呵呵，赫赫，呵呵呵，赫赫赫....”，一声声惊恐的啸叫声传进人的耳鼓，即使是在白昼，也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人们都缄口不语，面面相觑。
“夜猫子上香案，家中辈辈出状元。”新媳妇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在院子上空回响。
话音刚落，只见夜猫子头一扭，展翅腾空飞上屋脊。
“又飞到屋脊上了”，一个人手指堂屋的最高处，大家循声张望，只见这只夜猫子，在屋脊上面，昂首挺胸，来回踱步，一声连一声的啸叫着。
此时，新郎和新媳妇早已站立在香案前面，准备拜堂行礼。
这时新媳妇又说话了，“夜猫子上屋脊，瓦屋厅房一齐起。”
话音未落，只见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的夜猫子，大叫一声，一头从屋顶上栽了下来，气绝身亡。
婚礼照常进行，新郎新娘送入洞房，结秦晋之好，行周公之礼。
看着自己设计被人点破化解，黑太岁顿足捶胸，懊恼不已。顾成义命不该绝，新媳妇锦心绣口，口吐莲花，也是个有福的人。我斗不过他，罢了，这或许就是我的命啊！
日子还是一年年的过，每个家庭却有着各自喜怒哀乐。顾成义早已不再杀猪卖肉，大儿子28岁那年乡试中举，小儿子也中了秀才，怎么说也是个书香门第，于是，顾成义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年吃年穿的日子，囤里粮丰棉足，就是手头上不宽松，遇到急难时，求到顾成义的脸前，顾成义都是慷慨解囊，从不卡顿，远近的乡邻都喜欢尊称他一声“顾善人”。
唯独传仁二叔一家日子过得栖惶，媳妇常年生病，唯一的儿子又不争气，喜欢摸两把（赌博），赌输了钱，就把家里仅有的三亩水浇地卖了还赌债，儿媳妇也跟人跑路了。用传仁自己的话来说，这些年家里多了俩鬼，一个赌鬼，一个痨病鬼，日子越过越蹀躞，自己前些年干活受过伤，落下了残疾，也拿不起瓦刀锤了。
再也没有人登门请他出山干活，唯一的一项收入来源被断掉了，单靠二亩半山岭薄地，打下的粮食仅够糊口，称盐打油的钱都没有。
逢年过节，顾成义要是没有空，就让家里人送些吃食和一些铜钱过来。有时顾成义闲来无事，在村子里闲逛，一旦路过传仁二叔的门口，他都是进去看一看、坐一坐，说上几句话，留下几个铜板。
望着顾成义的背影，传仁二叔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泪两行。
又过了一些年，传仁的老伴终于没有抗住痨病的进攻，败下阵来，撒手西去。顾成义帮助二叔一家料理完后事。叮嘱传仁二叔，粮食不够吃，就到家里去拿，油盐钱缺了，就去找他要，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听着顾成义的话，传仁满脸愧疚的在顾成义的面前跪了下来，老伴死了传仁没掉一点眼泪，如今传仁的脸上早已是涕泪横飞。
“大侄儿，我对不住你呀，想当年，我因为几个白面馍馍和一壶酒，就设计诅咒你，没想到到头来，是害了自己，这就是报应。这些年，我吃你的，用你的，我心里有愧呀，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苍天呀，我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呀！我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了！我真的后悔啊，悔不该当初做下那样的糊涂事。”传仁嚎啕痛苦，悔恨不已。
“二叔，你起来，事情都过去了，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别再往心里去了。”顾成义一边安慰传仁二叔，一边拉他起来坐到杌子上，继续说：“当年，发现少了碗和筷子后，我只告诉了传忠大叔一个人。第二天一早，大叔就在你垒的大门把右手的墙里发现了，当时我们谁也没惊动，大叔只是按照你的样子，在左手位置的墙体里也累进去一个碗和一个筷子，这样做就形成了大门两侧立旗杆的气运，你设计的煞气自然就化解了。二叔，明年俺家里你大孙子就要进京参加会试，要是考中个进士及第，俺家大门前面，就真的要树起真正的旗杆了！”
听完顾成义的这番话，传仁老汉颓然的瘫软在地上，两眼空洞呆滞，望着自家破败的小院，“唉---”长长的一声叹息。
自作孽不可活！
备注：文中人物姓名系作者杜撰，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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