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淇：海岛生活图鉴 |《芙蓉》头条诗人

周钰淇，1995年生于厦门。本科及硕士分别毕业于英国密德萨斯大学及格拉斯哥大学。著有短诗集《拼凑》、随笔故事集《愿你日后想起会被自己感动》。

芙蓉隧道涂鸦观察报告

无数次当我走过芙蓉隧道

墙上总会出现几处崭新的涂鸦

那些被墙缝割裂的愿望

缝合着过去时态：

久到我们已经遗忘

涂鸦墙里曾住着一具雪白的肉体

依稀能够听见它年迈的肉身

朝着过期的美好发出微弱的颤音——

但人们却对崭新的事物充满好感：

静坐在星期一下午的花

让我臣服她新鲜的美

早晨对着镜子洗脸刷牙

我的影子是新的

与昨天的此刻相比

我却苍老了二十四个小时

我该努力思考如何保持新鲜

否则，我对影子说出的每一句“我爱你”

都将成为过去分词

流浪相对论

邮局门口站着绿色邮筒

工人正在砍伐路边的树。

它们沉重的身体被

慢慢装上皮卡：

不久之后它们将成为木头——

失忆或者去向山谷

身体不再是从前的身体

心脏分裂成独立的跳跃。

若干年后当我脱离少年皮囊

随着船舵登上木质甲板。我定会

数数它们身上的年轮和剐痕。

海是属于天空的镜面

蒲公英般点缀了

几片绿色的清透的树叶

想要变成深邃的蓝就得不断下沉

若有幸与它们相认

我定会替现在的自己确认

阳光和海水还有木头交织的气味

问问它们是否

在忍受过深海的沉默之后

后悔没有如当年的邮筒

保持安静

音色赏析指导手册

连日的雨淋湿下班时刻

我穿过泛滥的汽车轰鸣奔赴

小外甥第一次登台表演

他用玻璃瓶里的水敲击出

高低错落的小星星

手里的棒槌和瓶口边缘

偶尔摩擦出夜的爆破音

无须苛责此时的他

是正在北迁的象群

准备穿越边境

不对，他更困难些

他只身站在台上

无数个夜晚即将从这个晚上启程

但无须惊慌

温柔地对视会带他越过

崎岖山路，慢慢学习

如何成为自由的豹子

为自己加冕皇冠

而不被满地石子割伤脚踝

不信你听，棒槌和瓶口再次

轻轻划过夜的喉头。这次

只发出了微弱短促的

气泡音

雨形穿梭机

小时候父亲开车

母亲就坐在他身边

我坐在后座

那时还住旧屋

我刚出生不久

他们一群好友时常相聚在天台

烧烤、唱歌、搓麻将

等月亮睡去

等太阳醒来

下雨就一起躲进屋内

累了就在家里的客房休息

现在，窗外正在下雨

母亲坐在父亲身边

我坐在后座

驱车前往雨的深处

要去参加他们老友孩子的婚礼

雨和雨之间

一晃已经过了二十多年

缄默演绎法

枇杷是时候熟了

让我想起那朵黄昏浸染的玫瑰

我们常在饭后散步

当然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行至拐角的栅栏前

总是有种必须保持缄默的言说

试图融入她乌黑长顺的头发

她消瘦的身子并不坚信

爱是我们在出生前

就学会的语言

在无数个临睡时分

我坚信她询问过梳妆台前的镜子

然后在镜子亮出答案的时候

下意识遮掩某种联系

邻居透过玻璃窗

窥见我们上锁的牙臼

在暗处火热

光明学概论

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抛下远山

穿过密林小跑进入橙色的夕阳

与黄昏呈线性相关。

在乡村图书馆查阅过许多文献：

蒙尘的旧事

以很重很重的口吻拉开窗帘：历史

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难免落枕。歪着脖子面对雨的参差。

文献却并未告诉他：城市交杂着

模糊的偏值和峰度。

于是他设想当窄门打开

能够抵达光明草地。

飞快地，假设检验分析出结果：

屋里布艺沙发凹陷进去的部分

是城市深处难得平坦的乡村

只有到那时

城市的雨才能和乡村的躯干

呈现朦胧柔和微弱的

标准正态分布

少年归途回忆录

我走的那天

母亲眼睛里下的那场暴雨

差点诱发洪涝

或许是我从床上跳下来

正好挡住她为我整理行李时

落到木地板上的霞光

引来乌云遮蔽视线

也有可能是

被箱子里的几瓶老干妈

呛红双眼

雨才来得如此湍急

这些年

每个礼拜和她视频

有些慌乱的宿舍

没有尽头的文献

以及寡淡的食物

都藏在她目光无法触及之处

当然也包括冗长的夜晚

我数过的羊

可惜，除了身上湿冷的霜和

干燥清瘦的日常

最终什么都没有为她带回

但是我知道她依然会

为我的雪夜重新燃起壁炉

船长带来快要靠岸的消息

今日的天气和我走的那天不同

无人问津的港口开满野花

海面平静得

像没有云朵打扰的天空

仙人掌美学笔记

经过小山坡和木栈道拜访赤道边缘。

仙人球守卫在清冷路口：蚊子

在低处扑打翅膀盘旋于我的脚踝

面对难得的美味

它们必须低头。园区中心

有许多女生站在挺拔苗条的仙人掌面前

表达对美的认知。（如今已非盛唐）

植物链观察发现：越瘦高的仙人掌

拥有越少的刺（疑似罹患地中海贫血）

我并不是一个传统的人但我卑微。

绕开仙人球朝那群女孩走去。

并无恶意。我承认

它们身上密集的刺令人生畏。

或许从前并不是这样

沙漠的心脏在离开家之前也充满斗志

我宁愿相信它们

只是为了避免和蚊子相爱的可能

现代博物馆档案

欢迎来到现代博物馆

请大家先注意左边投屏放映的历史：

那是第一次见面。下午茶时间

快速翻阅菜单。上面详细记录

双方的身高、血型、学历、资产情况。

她谈及工作不敢

向同事解释假期的去处

怕闲话如细菌滋生

谈及未来，关于她的男孩

市中心至少应有学区房和一辆代步车

工作稳定，闲时能带她出国去

偷几朵苏格兰玫瑰。

一杯咖啡结束他们

已经聊到聘礼：

与冰箱彩电缝纫机无关。

现在把目光移到右边——

婚后他们和父母分开住

她开始抱怨丈夫经常出差

不在乎她的辛苦

特别是生小孩后

教育分歧横在这对新婚夫妇之间

他们开始因为小事而发生争吵

双人床由于地壳变动

开始形成很深的沟壑。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不久

脾气暴躁亟待磨合

而如今她已无暇顾及

花园里的蝴蝶

飞进别人的庭院

爱是我们抵达光明的必要条件 

 周钰淇 

一

《海岛生活图鉴》这组诗里的作品大部分完成的时间在今年的春夏两季。坦白讲，还得谢谢张勇敢，这组诗的诞生是沾了他的光。我和他还有诗人徐明月都生活在厦门，建了一个名为“他们在岛屿写诗”的三人微信群，时常会在里面聊聊自己的生活，分享一些读过的好诗或者自己的创作。大概是在三月的时候，勇敢在群里分享了他的诗歌《沉湎学概论》。我被这个感性中夹着理性的诗题吸引，经他提议，我写下了《光明学概论》，给了这组诗一个美好的开端，“光明”也成了这组诗想要表达的核心。

“写诗除了大量练习还需要什么因素？”“还需要缘分。”我答。

我大学读的是和文学毫不相干的金融专业，有一门主修课是《统计学概论》。把专业领域积累的素材加入到日常写作中一直是我想做的尝试，所以一开始《光明学概论》的创作，我就有意识地加入了大量的统计学元素，比如：“线性相关”、“峰度”、“假设检验”、“标准正态分布”都是学术气息浓厚的专业术语，属于现代元素运用的范畴，同时也为整组诗明确了创作基调。这里面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无论是“沉湎学”还是“光明学”都是一种抽象的情绪感知，而“概论”却是约定俗成的具象表达，当我们把没有明确情感指向的专业术语加入到情绪写作中的时候，感性与理性摩擦出的颗粒感使得诗歌内部的场景与人物瞬间有了依托，“城市和乡村”才能在无生命感与有生命感之间形成有力的对照组，才能满足“当窄门打开/能够抵达光明草地”的向往，“光明学”的情绪感知也会变得更强烈。类似的现代元素，在这组诗后续的其他作品中也有不同的呈现，比如：“植物链观察发现：越瘦高的仙人掌/拥有越少的刺（疑似罹患地中海贫血）”（《仙人掌美学笔记》）；“他将我叫醒/到黑板前写出麦苗体内/脱氧核糖核酸的形成——”（《田间揠苗实验》）；“快速翻阅菜单。上面详细记录/双方的身高、血型、学历、资产情况”（《现代博物馆档案》）等。这是我在多元素写作上的一次奇妙体验， 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是整组诗歌的诗题都很现代，在诗歌里加入大量的现代元素可以使得诗题和文本在无形中在割裂里实现贴合形成有机整体；二是希望通过这样的写作挑战读者对诗歌抒情底色的固有审美，达到写作上的视觉冲击。

这是这组诗的写作意义。

二

五月的时候，去上海备考，和还遥远见了一面，我在英国为数不多的挚友，一个名字充满诗意的男孩。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一如既往充满干净的少年感。他高挺的鼻梁, 笑起来像月亮的眼睛，健硕的身体，组合起来就像王羲之的字，媚而有力。我们熟稔地聊起自己的近况，聊起在格拉斯哥读书的日子，聊起那里的街道，春天到来的时候，窗前的樱花树总会开满粉色的樱花；聊起那些在异国他乡遇到的可爱的人，聊起那些在雪夜里一起喝过的酒；在那段难熬的日子，我们陪伴了彼此的孤独，也为对方点亮了温暖的壁炉。他就这样静静在我对面坐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是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谈。所以我在《流浪相对论》里陷入对于这段经历的自我反问：“问问它们是否/在忍受过深海的沉默之后/后悔没有如当年的邮筒/保持安静”。当我看见遥远眼里的光，变得比以前更柔和也更坚定坦然，终于为这些年的流浪找到了答案：得失是相对的，我只有学会了孤独才能获得拥抱世界的力量。在他身上我还看见了我在《雨形穿梭机》里想表达的美好愿景：成为一个充满故事，但依然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大人。

我是相信光的。

在十六岁之前，我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爱与被爱，我更渴望的找到的是属于自己的光。内心里最大的心愿是成为父母的骄傲。但这段珍贵的留学经历教会我，世界很大，而人生很短，除了和世界发生碰撞以外，也要懂得去不断接纳。接纳自己的不完美，也坦然接受并且勇敢表达爱，因为“爱是我们在出生前/就学会的语言”（《缄默演绎法》）。在年轻时勇敢地去受伤是必要的，因为“无数个夜晚即将从这个晚上启程/但无须惊慌/温柔地对视会带他越过/崎岖山路，慢慢学习/如何成为自由的豹子”（《音色赏析指导手册》），这段经历也让我明白爸妈对我的爱是一种本能，不是为了在前行的路上给我重担。所以哪怕我不那么完美，哪怕“除了身上湿冷的霜和/干燥清瘦的日常/最终什么都没有为她带回/但是我知道她依然会/为我的雪夜重新燃起壁炉”（《少年归途回忆录》）。

2018年，我有幸围观了在伦敦举行的“同志骄傲月”游行活动，性少数群体纷纷披上彩虹旗勇敢走上街头；也是在那一年，美国好莱坞爆发“Me Too”女性反性侵游行，当时和我一同看到新闻的朋友，问我：“你知道'Me，too’的下半句是什么吗？”我先是摇了摇头，安静了几秒，她平淡地说道：“是And you？”正是她的这个回答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是啊，当我面对这些社会事件的时候，我能做些什么呢？后来我慢慢意识到，我手中的笔是最有利的武器，用这支笔写下的文字给予了我去平视这个世界的底气。我不应该清高地飘在天上，也不应该一味追求虚无的美好，而是应该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表达一些关怀，这是一个诗人该有的温度。除了爱自己，也要学会对这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表达爱和善意。因为爱是我们抵光明的必要条件。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有一代人需要面对的难题。

因此我开始把写作的初心从“找到属于自己的光明”变为“为他人点亮光明”。将视角从“自我”转向“社会”以此拓宽写作的广度。《海岛生活图鉴》中也有部分诗歌，是对“集体意识”的体验，变“小我”为“大我”的尝试。视角更加开阔，选材更加多样，表达的主题包括但不限于：应试教育的得失 （《田间揠苗实验》）；对年轻人的择偶标准的看法（《现代博物馆档案》）；购房问题、升职压力、经济环境对婚姻及家庭生活带来的影响（《相爱法则》）、对女性容貌焦虑以及社会审美的反思（《仙人掌美学笔记》）等等。相比于自我挖掘，这些诗歌更像行走在 “小我”通向到“大我”的道路上。在这条路上依然是有充满爱的。诚如我在《芙蓉隧道涂鸦观察报告》里写的那样：“静坐在星期一下午的花/让我臣服于她新鲜的美”，对生活中的新鲜美好的事物都保持强烈的好奇心，便拥有了发现光明的能力。罗伯特·勃莱说过：“恪守诗的训诫包括研究艺术，经历坎坷和保持蛙皮的湿润。”我不敢说我有多么坎坷的经历，但近十年的留学经历是我的故事，让我获得了许多不同的写作素材。我始终相信命运指引我去收获那些故事和经历，冥冥之中也必定期许我能够回馈给这段漫长岁月一份历经沉淀的礼物。既然我能有幸平视这个世界，那么我也理应拥有和世界坦诚交流的权力，我想，大概是这份渺小的信念感和悲悯感，让我的“蛙皮”能一直保持湿润，我变得敢说、敢写，变得温柔而有力量。我不敢妄想这个世界能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有多不同，但至少我曾为此付出过微不足道的努力就够了。

不觉间已经回国两年了，和国内一众优秀的年轻诗人的交流也变得日渐紧密，在和他们交流的过程中被问得最多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们为什么写诗？”

这是我的答案。

2021.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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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芙蓉》2021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