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玉新
所有引人发笑的东西背后都是悲情的。从喜剧之城天津走出的喜剧大师，谁又不是在演绎着悲喜交集的人生故事？这里提到的，是天津喜剧的三个代表性人物，他们各自有不同的关键词——马三立（大师），郭德纲（创新），杨光（杨议/本地）。
【天津喜剧的标志性人物马三立先生一生坎坷】
少年时被生活所迫辍学说相声，五六十年代拖家带口到天津东郊幺六桥乡新立村、军粮城农场下放劳动，断断续续说了八十年相声，始终老老实实地编排小人物的悲喜，说尽天津城的万千气象，直至声隆名赫，亦不敢忘从前苦难。
半个多世纪以后，马三立先生对一位拜访他的年轻人提起当年事，感慨万千：“我不是不爱上学，至今我爱看书……过去每个年级的书，多少年的，多少科目，都保存得整整齐齐，像新的一样……我当时就是认为自己的命不好，一个大子儿说一段的命！”这是时代背景下艺人的悲剧。
1954年，何迟创作，马三立、赵佩茹表演的相声《买猴儿》在天津工人剧场正式推上舞台。马大哈一炮打响。1958年反右，马三立被打成“右派”，后来主流的说法是他因改编并表演《买猴儿》而遭难，但1979年平反时才发现，在他的档案里没有任何“右派”认定材料，完全是因为指标由起初的四个增加到十一个，太多了，只好拿他凑数儿。为逗观众一笑，演员反而陷入窘困。这是人生的黑色幽默。
晚年马三立创作了一系列风趣幽默，又充满人生感悟的相声小段——练气功没练好把自己开了膛的张二掰；爬上八十一层楼，讲了一路难过故事的国家干部……他们那种无知者无畏的鲁莽亦或小布而乔亚的狡黠，恰如鲁迅笔下的人物，皆为唤醒人性的弱点，而不仅仅是表面化的逗你玩儿。
王世襄先生唯一入室弟子、古典家具专家田家青先生在谈到明清家具时，说当时中国匠人的手艺“不差一口气”。这个比喻，也可以用在马三立先生的艺术上——完美无缺，不差一口气，恰恰是因为他的艺术与他的人生融为一体——就算整个人生旅途中遇到的悲远远大于喜，但到最后都能一笑了之。
【未有郭德纲之前，相声频临消失】
天津茶馆相声的火爆虽早于天桥乐德云社，但一般艺人有只会“老三篇”之嫌，跟郭德纲的能耐比起来差距很大。相声对郭德纲来讲已深入骨髓，所以我们在看他主持节目和他出演的电影电视剧时，总觉得有相声味儿。按郭德纲自己的说法，这其实就是玩儿。但对于说相声，从来没看到、听到郭德纲在公开场合说“这就是玩儿”。从这一细节，也可以看出郭德纲对相声的爱。
郭德纲闯荡北京多年，早期网名一直叫“天津小孩”。他的性格中有天津男人与生俱来的那股“艮劲儿”——固执己见，宁折不弯，天津话叫“拧”。这种性格我们还可以从马三立、陈道明、左树生、王宝泉等人的言行或经历中找到同类项。天津人凭着这种性格活着。正如鹦鹉史航借《哪吒闹海》中的哪吒来暗喻郭德纲：“因为天津有海有河，日子有苦咸的一面，也有鲜活一面。海陆空一起来围剿又怎么样，剔骨还亲，这娃娃乃真英豪！”
相声在任何时代都难免受打压，老一辈相声艺人张寿臣、马三立，都有过此类经历。不许相声艺人说相声，不仅是艺人最大的痛苦，更是观众的遗憾，时代的悲剧。相声就是娱乐大众，看待相声，需要用娱乐的眼光，需要有娱乐精神。相声艺人活着不易，相声比其他民间艺术更难保持传统，就是因为相声这门技艺以讽刺为主，难免嘴损得罪人。也正是因为相声的尖锐讽刺，才让它成为最受观众喜爱的艺术之一。
郭德纲曾说过有一次自己和马志明爷俩儿聊天，马志明说：台上你比我楞，台下你没我楞。还是引用他前几年的话：“我是戗着茬活着的”，“最不济了，我找一茶馆说相声，说评书去，我干我自己爱干的事儿，没有你我一样活得很好……”也许今天的郭德纲已无法放弃他的幸福生活，但他的“艮劲儿”不会变，这也是他性格中既让他吃亏，又招人喜欢的地方，是他与生俱来、至死不改的处世之道。很多天津人，不也都介样儿嘛？
【拍了十几年，仍在坚持的《杨光》系列电视剧】
为什么这第三个人是杨光而不是杨议？这可以说是杨光这个角色在艺术上的成功。韩兆不说天津话，不演条子，总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杨议出演其他影视剧，看着也总是缺点儿嘛。杨光凸显于杨议之外，可以说是杨议塑造角色时的成功，但又可以说是杨议艺术人生的一个遗憾。其实也没嘛遗憾，就像观众记住的永远是寅次郎，而扮演者渥美清反而没有那么出名。
《杨光》同样是一部让人笑中带泪的喜剧。杨光的孤独、失落、无奈、尴尬，都能够引起小人物的共鸣。“有嘛想不开的你看看我”可能是一切好喜剧的本质，能有这么句歌词就是杨议的高明之处，也是喜剧的真谛。反复咀嚼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再把其中的感悟融入作品，才是喜剧的真谛。
杨议谈到杨光这个角色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悲剧是人物的命运，喜剧是故事里的生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观众要从杨光身上找到快乐，但杨光并不快乐，杨光的故事其实是“杨光的不快乐生活”，比如“兄弟情”、“小薇”，杨议说自己女儿看完“小薇”哭得稀里哗啦的。
杨光、条子、大哥等等都特别符合天津人的性格特征，这些狡黠、善良的小人物身上常常不经意间闪烁出人性的光辉。条子和杨光组合用自己的低姿态赢得了观众的优越感，用自我折磨的方式逗笑了别人。这种“倒置手法”，正是莫里哀戏剧里的经典翻版。
杰出的喜剧有一个共性——很多最初被当成喜剧的作品，经过时间的沉淀后，会让人领悟到一种深深的悲情。演员在剧中越是折磨自己，观众的笑声就越强烈。但没有人关注演员的痛苦，就如同没有人会看到小丑的眼泪。舞台上光辉灿烂，灯灭后退到幕后，笑星心里的凄凉也只有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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