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懂得放手

才是真正的成全

1

那是我第一次上临床，每天混在一群白大褂里查房，早晚两趟，38张床，她是第38床。

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子小小的，戴一幅黑框眼镜，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像是刚上好釉的白瓷娃娃，温润、洁净，是真好看。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这个病区患者杂，肺炎、哮喘、呼吸困难的都有，最多的是肿瘤。她这么年轻，状态也不错，回答问题逻辑、思路清晰，只是偶尔发烧咳嗽，看起来并不严重。她总是束着简单的马尾，松垮垮的病号服挂在身上，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脖颈。有几次我从病房门口过都看见她躲在浅绿色的床帘后面，抱着膝，缩成小小的一团，侧养着头望着窗外，那时她已经发烧很久了。

后来才知道，她才28岁，是某985名校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四大，刚入职一年就病倒了。到医院系统检查提示肺腺癌晚期，有基因突变，靶向药治疗无效，一年内发生骨骼、头颅转移，虽常规治疗维持着，但到底回天乏术。

她一直平静，虽然高热不退，但因为年轻，基础状态好，意识到最后都很清醒。她走在一个月以后的某个凌晨，放弃抢救，走得很安静。她的父亲黑黑瘦瘦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最后走的时候握着主治医生的手，流着泪说着感谢。这是他们第12次入院，大家都尽力了。

那正是北京最惬意的时节，天空是澄澈的蓝，没有雾霾，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窗外没什么高楼，穿过鳞次栉比的屋宇，远远地还能望见西山。山峦连绵如水墨晕染起伏翻转，不时会有几只鸟儿从其中飞起，在天地间盘旋，自由地舒展羽翼，又欢快地俯冲下去，带起阵阵涟漪。玻璃切断了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仿佛是一场默剧。

一场华美的默剧。

2

10床是在早交班前开始抢救的。

我刚换好衣服就被叫到病房帮忙，病房里很乱，医生、护士把房间塞得水泄不通，紧急请了麻醉科过来，正在气管插管。大概真的不舒服，他一直在挣扎，身体不停的抽搐，喉咙里不时发出歇斯底里地尖叫，可大家只能死死地按住他，让麻醉医生尽快完成工作。

他老婆靠墙蹲坐在房门外，瑟缩着，用双臂环抱着自己，努力地抬眼望着进入病房的每一个人，惶恐、焦急、希冀，眼泪顺着岁月的褶皱流淌着，晕湿了单薄的外衣。她一直留着泪，止也止不住，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只要她不说话，只要她不打扰，只要她不醒来，这一切就还没有发生，一切就还可以重头再来。她开门进去就还能见到他，还能和他说说话，还能好好的陪在他身边。

可是，她的眼神也渐渐地老下去了。

连上呼吸机、心电血压心率监护，他暂时被抢救回来了。意识已经丧失，全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出血点，已是弥留之像，完全依靠外界维持了。全身多脏器衰竭，转ICU已经没有意义，住在医院里只能勉强维持生命。

他们来自内蒙古大草原，有牛羊、马奶、鲲鹏的地方，那是他们的家乡。逝者不能出京是规矩，如果他在医院去世，就只能等到火化完成，带着骨灰回归故里了。子女们都赶来了，一家人都着素色围在一起商量，她独自一人守在病床前，握着他的手，目光空洞，早没了往日神采。她是个爱笑的人，也爱美，梳着小卷发抹一点口红，看着比他年轻不少。可那天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面上全无血色，发根连着头皮的地方已经全白了，其实她也已是个暮年老者。

他们回到家乡的第三天，他就走了。

3

上大学时我们有个超级乐天派的外教，他喜欢骑着二八式飞鸽去打太极，喜欢早晨6点去吃美味的中国食物，喜欢送我们许许多多的美国糖果，喜欢炫耀他幸福的家庭和与夫人之间互为知己的感情。我们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他会独自一人来到中国。

他给我们上《全科医学》，讲临终关怀的时候说起他自己的故事。他和夫人是大学同学，彼此视对方为最好的朋友，他们生儿育女，又有了孙子孙女，生活的十分幸福。到他们50岁那年，夫人查出了乳腺癌四期，手术、放疗、化疗，前后五年，最终还是要面对死亡。最后的时候，家人都回到了他们身边，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亲戚、朋友，所有人都陪在她床前，一起回忆曾经的快乐时光，讲述各自的故事，憧憬未来的生活，每个人都感到温暖和幸福，每个人都觉得平静而温馨，她就在那天夜里带着笑离开了大家。

他们曾一起来过中国，她很喜欢这里，希望以后能到中国辅助孩子们的教育，于是等到退休以后，他就第一时间来到了这个他们都喜欢的地方，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们成为更优秀的医生。

4

英国BBC拍过一部关于死亡的记录片《How to die?》，这部纪录片记录了一位叫Simon的英国父亲，被确诊为ALS晚期到他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天的全部历程，几个月之间，疾病蚕食了他的全部活力，他渐渐失去了力气、无法说话、无法走路、无法呼吸……在患病之前，他过得幸福而富足，他曾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有自己的公司，有爱他的妻子、女儿、外孙和一条大白狗，但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破了他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患上这种疾病的他将会在一年内离开人世。

他是乐观的，有爱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接受治疗，接受大家的帮助，却依然无法改变自己越来越虚弱的事实，他在纸上写道：“生活毫无希望，最重要的是不男人！”他不希望没有尊严的活着，即使有那么多人爱他，即使他曾经那样热爱着生命，他依然选择有尊严地死去。那天到来前夜，他和妻子朋友进行了告别晚餐，第二天他穿着帅气的衬衣，躺在病床上，拨动开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曾去咨询安乐死医生，医生对他说“死亡不一定代表着那些恐怖，死亡也可以像是一场典礼。”

身患重病的人坚持治疗，坚持活着，真的是比死亡要更加勇敢的选择。面对着越来越无用的身体，想着那些再也无法体会的快乐，想着那些还没有实现的梦想，看着自己渐渐丧失了对于生命的把握，这是多么无奈又恐怖的事。也许死亡，其实是比生，更幸福的选择。

著名漫画家黄苗子在他的《遗嘱》讲到过《庄子·大宗师》里的一个故事：“说是子桑户死了，孔子拍子贡去他家治丧，谁知他生前最好的两个朋友孟子反、子琴张早已无拘无束地坐在死者旁边，一边编帘子一边得意地弹琴唱歌：‘哎呀老桑头呀老桑头，你倒好，你已经先返回本真，而我们却仍然留下来做人，而我们却仍然留下来做人。’子贡回去禀告孔子，孔子不慌不忙用右手食指蘸点唾沫，在案上方方正正地画了个框框，对子贡说：‘我们是专门给需要这一套的人搞框框的，他们俩可不得了，一眼就识破了仁义和礼教的虚伪性，所以他们对于我们这些圈套都不值一笑。不过你放心，人类最大的弱点是懒，世世代代安于在我们的圈套里睡大觉，而这些肯用脑子去想，去打破框框套套的人，却被人目为离经叛道、无事生非的傻瓜。你放心，明儿个鲁国权贵阳货、季桓子他们死了，还得派你去治丧，因为再没有像我们孔家这么熟悉礼制的了。’”

5

丹麦有一本非常受欢迎的儿童读物《爷爷变成了幽灵》，这是Kim Fupz Aakenson和Eva Eriksson联合完成的一本教育孩子们如何正确面对死亡的漫画书。这本书让孩子们在阅读的过程中理解死亡并不可怕，它是人生的必经过程，我们要正确的面对亲人的死亡，懂得珍惜每天拥有的快乐时光。

日本人也把死亡看作人生中的一个必经阶段，一个每个人都要走过的阶段，他们并不避讳，且能平静、淡然地谈论死亡。川端康成曾这样评价死亡：“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反复提到：“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这大概就是对于他们的生死观最好的注解。

死亡可怕吗？没有经历过的人，谁也说不清楚。大概我们所畏惧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走向死亡的那个漫长、无助又寒冷的过程。也许对于有些人，这条路是孤独的，但并非全是如此，在我经历过得死亡中，在我上面讲述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到那些虽然悲伤，但是温暖又圆满的死亡。

作为一个医疗工作者，我目睹过许多所谓的“活着”，不愿背负骂名的儿女，把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仍在医院里，请一个护工照顾，除了银行卡上固定变化的数字，从此在不露面，直到最后那一刻。有人说：“如果一个社会，能够让每一个成员都走上善终这条路，这应该就是一个文明的标志。”22年前开设了国内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朱伟院长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不断强调优生，却不谈优死，始终避讳死亡，缺乏对死亡的尊重，这是多么无奈的一件事。”

舒缓医疗和临终关怀作为一项在世界范围内普遍的医疗项目，在中国却迟迟得不到广泛认可。其实这是“能使临终患者痛苦得到缓解，让病人感到舒服，使尊严受到维护，让患者的濒死过程与生命的结束像他们来到世上一样受到重视。”的一种非常温暖的治疗方式。

曾经和同事谈到琼瑶和继子女的“胃管之争”，大家都很唏嘘，看过太多没有质量的生，反能理智的判断死亡，有同事说了句十分滑稽又无奈的话：“保重身体，但求猝死。”在网友的评论中虽然两方观点都有，但真正经历过的人也曾说出这样的感慨：“有时候懂得放手，才是成全。”

作为一个医疗工作者，我很惭愧自己对于死亡的理解和宽容依然有限，但我相信让生命自然的逝去，给予他们更多的爱和关怀，比起徒劳的挽回要好得多。去年末，缓和医疗大会召开，越来越多的医疗工作者开始关注临终关怀，越来越多的患者从中受益，这也是一种进步。

“有时候往往因为人自作聪明的横加干涉，才让死亡的过程变得漫长而痛苦。”

哈哈

（图片来自于《入殓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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