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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你的投稿是故(duan)事(zi),不是小说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讲法

读小说时,我们会本能地寻找其中的故事。久之,会以为只要是故事,就一定是小说。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小说里一定要有故事,但故事不一定都能变成小说。
构成故事的元素虽然不多,但它们相互交叉、叠加和延伸,就会产生各种故事。故事之所以会很多,是因为讲故事的方式有很多,换个说法,即使故事相同,不同的讲故事方式也会让故事千变万化,而这恰恰构成了小说的创作技巧。
运用各类技巧来讲故事,才能使故事变成小说。
小说技巧一般会涉及5个角度,即:

讲的故事——叙述者

谁的故事——人物/角色

讲了哪些事——情节

讲了哪些话——对话

讲出哪些感觉——情绪/意境 
借助不同的小说技巧,同一个故事会呈现不同的面貌。而技巧运用的精妙与粗糙,自如与笨拙,所涉层面的丰富与简单,往往最能考验写作者编织故事的功力、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借助作品传递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命观的思考深度与广度。
同样讲述始乱终弃的故事,中国有唐代短篇传奇《莺莺传》(元稹),俄国有现实主义长篇名作《复活》(托尔斯泰)。两部作品讲的都是男子滥情,引诱女子失身于己,而后又绝情而去的故事。它们都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事件,前者是元稹的亲身经历,借主人公张生来演绎这段未了情,多少有自辩的意味。后者是托尔斯泰听来的一段法庭案例,不幸的是,女主人公的原型最终因疾病死于监狱。
在讲述技巧上,元稹以第三人称限知视角讲故事,中间不时穿插男女主人公创作的诗文来传情达意,铺陈事件的前因与结局。故事最后,二人各自成家,张生重游故地,试图探访莺莺,两次皆遭拒绝。作者自言写此传奇的目的是为警世讽人。
同样的故事,托尔斯泰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讲述故事的起因、发展、转折与结局,中间穿插比较多的是法庭陈词与主人公聂赫留道夫的回忆与反思,大量的心理描写与情节动作相交织。聂赫留道夫意欲陪伴被判四年苦刑的玛丝洛娃同赴西伯利亚流放,以此赎罪,遭到玛丝洛娃的拒绝。作者试图借小说阐释他对信仰教导中有关赎罪、宽恕和新生的现实性理解。
在《莺莺传》中,张生重寻莺莺,不过是想看看数年后对方的形象样貌,对自己始乱终弃的行为实则并无悔意,因此聪明如莺莺者才会避而不见,唯以诗相诫,劝其“还将旧时情,怜取眼前人”;在《复活》中,聂赫留道夫想娶已沦落为妓女和罪犯的玛丝洛娃,是因受良心责备,自觉应为当初的放荡和不负责任赎罪,他的忏悔打动了玛丝洛娃,但对方不想牵连他,在表达宽恕的同时,在爱情上新生(复活)了的玛丝洛娃,选择与同行的政治犯西蒙松结婚,而聂赫留道夫也因此事进入他的新生(复活)——将财产分给穷人,潜心实践信仰教导。
《莺莺传》与《复活》的角色安排和情节走向有极高的相似度,但同样的故事却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与面貌,人物形象、彼此关系、外部情节、内在心理、主题意旨尽皆不同,这与作者的写作动机、采取的叙述技巧、传递的主旨意趣和针对的读者对象直接相关。
《莺莺传》的故事元素中,关于“生”的层面主要涉及的是“生存”与“生活”。家世贫寒的张生与莺莺能够相识,前因是时逢地区性动乱,张生与莺莺的寡母崔氏偶遇于寺,为保一双儿女与丰厚家产,崔氏请张生帮助在当地寻得保护人。事后,为答谢,崔氏特意让女儿莺莺出来拜谢张生。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才有后来的试探和幽会。张生后来考取功名,已然有了更好的吃饭去处,莺莺提供给他的诗情、琴艺与爱意也就随着新生活的开始,逐渐烟消云散。张生在解释弃莺莺的理由时,自言如莺莺这类绝世佳人,特别容易变成红颜祸水如妲己和褒姒,所谓“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他自认无德可抑之,所以要努力克制情感,不再受惑。听起来很是冠冕堂皇,仿佛是为了追求德行,实则仍是为了求得更好的生存——不至因受魅惑而失去事业。事实上,张生的原型、作者元稹在现实中放弃莺莺,是因为他在长安考试成功后,很快被当地的望族招亲,变身乘龙快婿。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算是男主人公从吃不上饭到吃上好饭的“励志”经历。
相对来说,《复活》的故事元素,涉及的不只有“生存”“生活”,更有“生命”的层面。聂赫留道夫身为贵族少爷,不存在危及生存的吃饭问题,但他的生活方式极其混乱。他偶尔以陪审员名义参加庭审,发现他当年引诱的小女仆因怀孕被逐出家门,为生存而沦落为妓女,遭人诬陷而被定罪流放。这件事令聂赫留道夫深受触动,他发现自己虽身处富贵,不愁吃喝,也关心社会公义,有高尚的精神追求,但在本质上,他身上的兽性始终压过他的神性,他是一个为满足自己的兽性而伤害无辜者的恶人。这促使他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意义与生命价值,最终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将名下的土地分给穷苦的农民,陪伴因他当年的过失而沦落为罪人的女子共赴流亡地。在他看来,唯有忏悔和赎罪的行动才能让他的生命产生真正的价值。从另一个角度看,男主人公是以放弃生存与生活,来寻求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对生命的尊严与自由的推崇已然超越了与吃饭相关的生存问题。
单纯从叙述技巧和审美情趣来说,《莺莺传》与《复活》并无艺术上的高下之分,只是各有不同,且符合各自的民族文化传统和时代特质。但从小说涉及的故事元素来看,它们所传递的主题意旨和价值观念有极大的差异,给读者带来的影响力与思考的触动也完全不一样:张生的追求显然更接地气,时至今日,中国多数的文学作品仍未脱离对吃饭问题的关注;相形之下,聂赫留道夫的寻求更具超越性,信仰维度的介入,使人物的吃饭问题退居其次,而对灵魂的思考则浮升出来。
同样的故事,因不同的讲法,才成为小说。不同的讲法,有不同的讲究,伟大作品与末流之作可能讲同一个故事,却有云泥之别。此中原因多且复杂,难以一语道尽,但有一点不可忽视,就是写作者关注的故事元素层面之多寡,思考向度之高低,会直接影响小说的主旨意趣与艺术品味。

所以,如果想确定手边哪一部书更可能成为经典,不妨看看书中的字里行间,是否对生命之存在意义给予了关注和思考。尽管反思了人生意义未必就一定能经受岁月的淘洗,成为经典,但那些只在意是否能吃上饭、如何吃得更好更精致的文字,注定属于等而下之的作品。它们更像某些美食节目,看似鲜活有趣,悦人眼目,不乏快意与美感,却只能打动人的胃,无力感动人的心,更不会触动人的灵魂。

透过死的逼视,看见他人和自己

细读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

读完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估计没有几个人能安然入睡。这篇译文约35000字的小说,人物不多,情节不复杂,却极具杀伤力。小说的字里行间不断地跳动着一句尖锐的提问:“这辈子,你活对了吗?”

他人之眼,他人之死

说起来,主人公伊里奇的一生没什么出奇之处,用作家的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完毕——“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普通与简单的生平,容易理解,无非像所有人一样感受喜怒哀乐,度过春夏秋冬,经历生老病死,但“极其可怕”,不免令人费解,毕竟主人公经历多年个人奋斗,成功跻身上流社会,身居高位,家境富裕,儿女双全,属于人生赢家,何来“可怕”之说?但从作家的整体设计来看,此语却正是小说的“文眼”。
小说开头部分用了1/7的篇幅(5300多字),采取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交替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和人物内心的沟壑皱褶。
故事开启于一位配角的视线:

彼得·伊凡内奇……翻阅着刚送来的《公报》。

“诸位!”他说,“伊凡·伊里奇死了。”
这样的小说开头,看似平淡,却充满挑战。大幕刚刚开启,主人公就死了,而且死于某种疾病——故事主要角色的结局与造成结局的原因一览无余。如此设计,毫无悬念,对追求情节跌宕起伏的读者来说,算不上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开篇。
不可否认,托尔斯泰写小说的年代,可供阅读和获取故事的途径还不像今天这么花样繁多,没有电影、电视、电脑、电子读物,只有戏剧、歌剧、朗诵会和纸版书,有阅读能力的人通常有钱也有闲,所以,“忍受”一个缓慢的开头不算太艰难。
但在凡事讲求快节奏的当代社会,过于缓慢的开头很容易失去读者群。如今流行的是开头千字内必须“出事”,3页之内必须有吸引人读下去的翻转、波折和出人意外的事件。仿佛不如此写,就不够有故事性,就不值得读下去。
悠闲的读者与匆忙的读者,必然会造就不同的写作风格——读者的市场需求会严重影响作者的创作态度,尤其在当今时代。这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阅读心态日见浮躁,阅读品味不断下滑。读者不再情愿“品尝”技艺精湛的小说作品,而更急于“吞咽”匆忙更新的连载读物;作者自然也不想下功夫精雕细琢小说艺术,总希冀灵机一动,伟业遂成矣。
要减缓阅读与创作品格下滑的速度,精读名作,也许是合理的选择。至少,细品托尔斯泰这种世纪大师的短篇精品,未必时尚,却足够明智,至少不算浪费宝贵的生命光阴。
所以,虽然《伊凡·伊里奇之死》仅开头就铺展了几千字,它却始终被推崇为不可错失的经典。事实上,大作家写生死,从来都不是为了满足读者的快感,而是要磨砺读者的耐性,就像生活本身一样,没那么多云淡风轻、岁月静好,有的是各种无常与不如意,以及一帆风顺之下的暗礁密布、漩涡劲涌。
从写实主义小说的设计技巧来看,书写主角的生与死,只能选取第三人称的视角,以全知统管其生平全局与周围各色人等,以限知深化某一阶段/视域(即他/她)的观察与心理反应,却不适于选择第一人称来讲述“我”的生死轨迹(当然,也有作家会刻意选取“我”来讲述自己的生死经历,但这类多属于实验性作品,具超现实风格,包含魔幻因素)。
托尔斯泰把伊里奇的死作为一个起点,踞此引领读者一同回望他的生(生存方式、生活态度、生命质量)和他所身处的小世界。
伊里奇死了,同事们在感慨他离世的同时,先是琢磨着他空出来的职位将由谁填补,继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系列职位变迁,而后就是庆幸“还好,死的是他,不是我”。这一段的叙述视角是典型的第三人称全知类型,叙述者把所有在场人物的内心世界鸟瞰式扫瞄一番,最后停留在主人公的同学、同僚、密友彼得·伊凡内奇的身上,转为第三人称的限知视角,借助伊凡内奇的眼睛推进场景过渡:法院-伊里奇的家-主人公另一位密友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家。
法院中出现的众多角色基本属于符号性人物,名字繁冗,事务繁琐,心思繁杂,多数人出现一次,此后就销声匿迹了。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主人公的工作环境具有真实感,引导读者进入一个庸常、繁复、按部就班的法官生存程序。虽然这是写实小说必备的环境元素,却不是这篇名作场景设计的唯一目的,作家以冷静、微讽的笔触描写这群人的生存境况,是为了把主人公与他的同僚归类——世间绝非只有一位伊凡·伊里奇!
在同事的眼中,伊里奇本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尤如一滴水落入水池,彼此相融,毫不违和。在行业中,他不是特别出色,也不缺乏才能;不是特别勤勉,也并不偷懒;办事讲求原则,也能兼顾人情。他头脑灵活,为人稳健,努力上进,恰逢三两次良机,终于拥有了现今的地位、名衔和财富……但此刻,在同事的议论声中,他死了,成为被议论的他者和死者。他活着的时候,其眼光、品味、价值观、人生目标与所有同僚毫无二致,属于同类;唯有死亡,把他与他们截然隔开,一夕之间,遽然为异类。
场景继续推进。读者借助伊凡内奇的视角,进入伊里奇的家,看见他的妻子儿女、亲朋好友和已然成为一具冰冷尸体的他自己。作家选择伊凡内奇作为限知视角切入故事,是把伊凡内奇作为一个他者,带读者进入现场,一同经历、体察一个人的生与死。
伊里奇的生死故事,原本可以有多种讲述方案,其限知视角的选择完全可以从同事换为妻子、儿女、仆人,但作家却刻意选定一个与主人公没有血缘亲情的同僚,这样的角色安排,会过滤掉亲缘关系带来的情绪渲染与情感纠葛,更能如实地映现观察者的视域变化与心理活动,借有距离的观察制造陌生化效果。
如何看待他人之死和自己的死?这是现实生活中,每个活着的人迟早都要面对的问题。
不妨借此一窥伊凡内奇的心理变化轨迹——
彼得·伊凡内奇想到,他多么熟识的这个人,原先是个快乐的孩子,小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同事,最后竟受到这样的折磨。尽管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都有点做作,但想到这一点,心里却十分恐惧。他又看见那个前额和那个压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到这些,心情忧郁,但施瓦尔茨分明向他做过暗示,他不该有这种心情。彼得·伊凡内奇思考了一下,镇静下来,详细询问伊凡·伊里奇临终前的情况,仿佛这种事故只会发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可决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伊凡内奇自幼就与主人公熟识,亲眼目睹他的一生经历,面对主人公的死亡,他的心理动作大致可以分解为:回忆-恐惧-拒绝-忧郁-(假装)镇静。他努力让自己用理性思考来超越死亡的威胁,告诉自己那是伊里奇的死,是别人的死,他自己绝不会碰上——说得简单点就是“他伊里奇会死,我伊凡内奇不会死”。
这种心理代入感必定会给认真的读者以震撼,其尖锐令人无法回避: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像伊凡内奇一样,如此看待他人之死?以为别人的死,与我们无关;进而以为,别人会死,我们自己不会死?

事实上,谁都知道,死是人类全体与个体必然的命运,没有一人能逃离。但走在这条必死之路上,多数人的眼光都不愿直视目的地的那块石碑,而更会有意无意地用各种大小花招来延迟到达终点的时刻,用各类琐碎事务来遮蔽眼角瞥见的那道死之寒光。

生死之间,无非一地鸡毛

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有一段细节描写相当奇特,画面感十足,却琐碎无聊至极,在故事中出现的位置也异常古怪。
当伊凡内奇勉强完成与故去者的道别仪式之后,准备离开时,却被伊里奇的遗孀叫住,接下来——
他们走进灯光暗淡、挂着玫瑰红花布窗帘的客厅,在桌旁坐下来:她坐在沙发上,彼得·伊凡内奇坐在弹簧损坏、凳面凹陷的矮沙发凳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想叫他换一把椅子坐,可是觉得此刻说这些话不得体,就作罢了。彼得·伊凡内奇坐到沙发凳上时,想起伊凡·伊里奇当年装饰这客厅时曾同他商量,最后决定用这种带绿叶的玫瑰红花布做窗帘和沙发套。客厅里摆满家具杂物,孀妇走过时,她那件黑斗篷的黑花边在雕花桌上挂住了。彼得·伊凡内奇欠起身,想帮她解开斗篷,沙发凳一摆脱负担,里面的弹簧立刻蹦起来,往他身上弹。孀妇自己解开斗篷,彼得·伊凡内奇又坐下来,把跳动的弹簧重新压下去。但孀妇没有把斗篷完全解开,彼得·伊凡内奇又欠起身,弹簧又往上蹦,还噔地响了一声。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拿出一块洁净的麻纱手绢,哭起来。斗篷钩住和沙发凳的弹簧蹦跳这些插曲使彼得·伊凡内奇冷静下来,他皱紧眉头坐着。这当儿,伊凡·伊里奇的男仆索科洛夫走进来,把这种尴尬局面打破了。他报告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她指定的那块坟地要价两百卢布。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止住哭,可怜巴巴地瞟了一眼彼得·伊凡内奇,用法语说她的日子很难过。彼得·伊凡内奇默默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深信她说的是实话。
“您请抽烟,”她用宽宏大量而又极其悲痛的语气说,然后同索科洛夫谈坟地的价钱。彼得·伊凡内奇一面吸烟,一面听她怎样详细询问坟地的价格,最后决定买哪一块。谈完坟地,她又吩咐索科洛夫去请唱诗班。索科洛夫走了。
“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料理,”她对彼得·伊凡内奇说,把桌上的照相簿挪到一边。接着发现烟灰快掉到桌上,连忙把烟灰碟推到彼得·伊凡内奇面前,嘴里说:“要是说我悲伤得不能做事,那未免有点做作。相反,现在只有为他的后事多操点心,我才感到安慰……至少可以排遣点悲伤。”她掏出手绢,又要哭,但突然勉强忍住,打起精神,镇静地说:
“我有点事要跟您谈谈。”
彼得·伊凡内奇点点头,不让他身下蠢蠢欲动的沙发弹簧再蹦起来。
按说,这一大段的描写与故事主体关系并不大,其中的动作也未直接引发任何情节进展,有它没它似乎都行。但这段看似琐碎无聊的场景被安插于此,隐藏的正是全篇故事的节奏基调,几乎每一行都闪动着大师级作家才有的玲珑机心与才智光芒。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场景是在伊里奇家的客厅,里面的所有物件摆设与布置,都由伊里奇一手操持,从桌上相册摆放的方式,到沙发座套的选择,尤其是那道玫瑰红花布窗帘,更是他精心挑选并亲自挂上的。从后面的情节可知,他在挂这道窗帘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撞到窗框,腰部被磕青,不久就好了;但过了一段时日,他开始感觉腰部疼痛,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便从一个健康活跃的人变成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而此刻,他的同事与妻子守在漂亮的窗帘旁边,在由他亲手布置的舒适客厅里,商谈他的入葬事宜。此情此景,细思之下,悲怆与恐惧齐生。
这一段,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女主人黑斗篷的黑花边两次被雕花木桌勾住,伊凡内奇两次抬身想帮助未果,臀部清晰地感受到破沙发旧弹簧的弹跳力,他勉力维持的镇静礼貌,以及女主人做作的哀伤。
先前圆整饱满的沙发凳,如今弹簧损坏、凳面塌陷,让人自然会想到那位一家之主由康健至衰亡的实况。一个质地坚实、内蕴丰富的精彩细节,会让一部作品熠熠发光,这正是细节的力量所在。
在这段场景中,托尔斯泰借助沙发凳里的破弹簧和服丧的黑斗篷的黑花边,就把现场的尴尬、造作、人面对他人之死时的无措与故作镇静清晰地勾画出来。原本应当充满感伤的氛围,陡然插入这些动作与感受,非常不协调。此刻,男主人的冰冷尸身正躺在隔壁房间供客人瞻仰,每个人理应表现得异常严肃、庄重、沉痛。相反,作家笔触所及,故意把一场与死相关的大事碎片化,编织进大量尴尬和无意义的细节,与死之神圣肃穆完全不对称。

这种基调,正是主人公伊里奇在人生末尾突然醒悟到的一种真相:他身处将死之地,不久于人世,周围所有人却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访问、挂窗帘和晚餐吃鳇鱼”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们本能地用庸常琐屑来消除死亡的逼视,用一地鸡毛来填补生与死之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的空档。

看见自己的死

小说从第二部分一直到最后(第十二部分),叙述者的视角依然是全知与限知类型的轮换,这一次的限知主要集中在伊里奇的身上。
第二部分的开头极其精炼,概述式评价主人公的一生:“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极其普通、极其简单而又极其可怕。”
随后,作家继续用概述式介绍伊里奇的生平经历,他的家庭背景、家庭成员、读书与工作、恋爱与婚姻……一路讲来,几乎全用粗线条勾勒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轨迹,偶尔加入细节点染,每一处都在明示主人公伊里奇是一个与众相同的人,其生存环境与生活方式,完全符合这个世界的标准与期待,在成为一位成功人士的上升进程中,他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志得意满。
概述式勾勒是全知视角的优势所在,读者在被带进故事时空中时,会扑面感受到叙述者俯瞰全局的气势。全知视角全方位无死角的切入方式,天然地具有一种纪实性的冷静,仿佛每个人物的所有行动与心理尽在叙述者的监控之下,赤露敞开,无可逃遁,也不容辩解。相对来说,限知视角集中于某一个人物身上,以TA的视角来观看他人与自己,但取的不是第一人称,仍是第三人称,只是视线的扫瞄方式和呈现风格发生了变化。这个TA只能看见自己眼中的世界,但凡出离TA有限的视野范围,就只能靠猜测与狂想了。
所以,与全知视角的冷静客观相比,限知视角天然具有主观化倾向,更个人化,更有亲切感,也因此更显出人性的多层次,会较全知视角传递的信息更片面,甚至会失之于偏执。就像在伊里奇眼中,他的妻子装腔作势,女儿女婿自私自利,医生傲慢冷漠,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出丑,等他死。但若从全知视角来观察,这一切却未必是全部真相,有可能只是主人公偏狭的个人认知。
作家轮流使用两种视角,表面上呈现的是叙述者知道多少的问题(有时是全盘掌控,有时是限定一隅),事实上,这种设计隐含着作者的写作意图——他希望读者用哪些方式来认识他的主人公及主人公生活的世界。
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托尔斯泰有意以全知视角概述人物生平及同僚们的心理反应,将主人公的世界平铺在读者眼前,选取的正是当代许多创意写作教师特别强调要尽力避免的“讲述(tell)”,而不是“呈现(show)”。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并非所有的“讲述”手法都不正确,适当的粗线条勾勒,会加快故事在一个阶段的进程,将人物的整体面貌完整地铺陈开来。“讲述”还是“呈现”,哪种更好,何时用更妙,端看作家的拳脚和内功。
而后,作家才将视角限制在生病之后的主人公身上,让无法自由行动的伊里奇依靠回忆、联想、猜测、感受等等心理反应方式与他的过去、现在、未来连接,与他一度熟悉无比的外部空间连接,最后,在被迫与“死”的对视中,他终于冲破此世时空的限制,开始与彼世的维度相联,转移视线,反观这位叫伊凡·伊里奇的男人的一生,质疑其生存方式、生活态度与生命意义。
从生存层面看,他一生的轨迹,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他做的所有选择,都很正确,把他推向一个又一个人生巅峰,几无失脚,偶尔出现小小的失误,似乎也成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序曲。不幸亦有幸的是,在他日复一日地享受得意人生时,遽然病倒床榻,他才发现,先前那些看似正确无比的选择与天赐机遇,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在生活层面,他除了与一群同僚打牌、举办各类舞会宴会巴结达官贵人之外,实在没有什么额外的精神追求,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热爱过任何非物质的东西。他从事的事业、他结交的人群,都是为了维持他的生存;他总算迸发出的一点儿审美情趣,也只是放在了选择带绿叶的玫瑰红色沙发套、窗帘和物美价廉的假古董上。
至于生命问题,没死到临头,他根本不会关注和在意。这也不奇怪,多数成功在握的人都像伊里奇一样,暗暗地认为,别人都会死,唯有自己将永垂不朽。这场临终前的反思,让这部小说在讲述了一个普通人的生存层面、生活层面之后,进而涉及到一场终极之问——人究竟应该怎样活?
如果连像伊里奇这样利己也利人、努力奋斗又勤勉生活的人,临终之时都会惶恐地质疑一生的存在价值与意义,那么,其余不如他的人,或者比他更成功的人,又该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呢?
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自我质疑,使这篇小说一跃成为两百年来最好的短篇小说。伟大小说之伟大,不仅仅因其艺术水准之高妙与审美风格之奇瑰,更主要的是因其涉及的主题,一定会越过人类生存与生活的表面,进入关于生命之意义的终极之问;一定会引领读者面向一种超越物质享受的教导——“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一定会引发读者反思和追寻,当此有涯之生结束时,是否真有一处灵魂可安之所?
否则,虽然死了一个伊凡·伊里奇,却仍会有一个彼得·伊凡内奇,在观看过同伴的死亡之后,依旧神色镇静地坐上马车,赶赴同僚家中参与一场牌局,将生死之事置于闲谈笑语中,任凭黄昏过去,夜晚来临,浑浑噩噩地度一生……

作者介绍:

张鹤,笔名书拉密,70年代生人。1994年获黑龙江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学位,2004年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学位。曾任黑龙江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基督教文学与西方文学。2009年进入北京外国语大学汉语推广基地工作。现为专业作家、独立学者和编辑。发表学术论文、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散文、译著、影评等数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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