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金标
〔摘要〕钱谦益对杜甫诗歌心追手摩，尤其是他入清以后所著《有学集》中的诗歌，几乎处处以杜诗为圭臬。今人对钱氏宗杜已有共识，但对钱氏如何宗杜却鲜有探讨。钱谦益直用杜诗，或引用杜诗成句，或引用杜诗词段；化用杜诗，或浓缩杜诗数句之意，或稍加变形而仍用杜诗核心词汇，或完全变形但意思沿袭杜诗，这就是钱氏诗歌创作实践中宗杜的五种情形。钱氏宗杜，有其深刻的时代因素和语言因素。
〔关键词〕钱谦益 有学集 杜甫
作者：周金标，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223300。
钱谦益是清初著名的文学大家，才学兼资，藻思洋溢，是明末清初文坛的代表性人物。黄宗羲推崇其“四海宗盟五十年”，今人钱仲联推其为清代第一人，洵非虚誉。尤其是明亡以后钱谦益的《有学集》诗章，寄寓沧桑身世之感，哀感顽艳与激楚苍凉合而为一，甚有特色。他转益多师，又时值陵谷变迁，故对杜甫诗歌情有独钟，不仅亲自笺注杜诗，而且融化点窜，如同己出，是清初学杜潮流中的佼佼者。
历代学杜，大致有两种途径，一是规模风格，二是袭用言语，二者一神一形，有的则兼而有之。杜诗虽然风格多样，但从形式上看主要有七律和五律两种，亦即后人所说的杜样，其中七律雄浑高华，五律精严沉郁。钱诗对这两种风格心追手摩，神行毕肖。七律部分，众所周知的《后秋兴》组诗一百零四首模仿杜诗《秋兴》八首，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奇观。五律方面，《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叙述明朝时优游闲雅的生活及国变后遍地狼藉的惨景，在结构和风格上皆十分类似杜甫《壮游》；《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是一首五言排律，通过缅怀抗清烈士和故旧门生瞿式耜慷慨悲壮的一生，展示了晚明壮阔的历史，具有史诗般的容量。语言上，用典络绎，对仗精严，雄浑沉郁，即使置于杜集中也毫不逊色。本文关注的是，杜甫与钱谦益作为唐、清两代最杰出的诗人，钱氏是如何学习杜诗的，或者古人是如何借鉴前人诗歌语言的。本文即从杜诗语言的角度，对钱氏学杜稍作检点，以献刍荛。
一
钱诗学杜，大致有直用和化用两种。
第一种方式是直用。有两种情况，一是完全或大致引用杜诗成句。如：
1、《己丑岁暮宴集连宵于是豪客远来乐府骈集纵饮失日追欢忘老即事感怀慨然有作四首》其一“却喜飞腾暮景斜”（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四册）①，杜甫《杜位宅守岁》：“飞腾暮景斜。”
2、《次韵答皖城盛集陶见赠二首盛与林茂之邻居皆有目疾故次首戏之》“诗卷宁留天地间”（第四册），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卷长留天地间。”
3、《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清夜前除酒”（第四册），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清夜置酒临前除”；又“一饭常留客”，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五：“一饭未曾留俗客。”
4、《云将老友纳妾》“暖老初知燕玉良”（第四册），杜甫《独坐二首》其一：“暖老须燕玉。”
5、《次韵赠赵友沂四首》其三“沧江嗟岁晚”（第四册），杜甫《秋兴》之五：“一卧沧江惊岁晚。”
6、《仲冬六日吴门舟中夜饮饮罢放歌为朱生维章六十称寿》“胸中老气横九州”（第四册），杜甫《送韦十六评事》：“老气横九州”。
7、《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誓剜心肝奉天子”（第四册），杜甫《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心肝奉至尊。”
8、《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遗像瞻清肃”（第四册），杜甫《咏怀古迹》其五：“宗臣遗像肃清高。”
9、《己亥正月十三日过子晋湖南草堂张灯夜饮追忆昔游感而有赠凡四首》其二“湖南舍北同春水”（第四册），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
10、《觉浪和尚挽词八首》其七“谁复夜阑闻软语，空余落月似金盆”（第四册），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
11、《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一为歌行歌主客”（第五册），杜甫《醉歌行赠公安颜十少府请顾八题壁》：“一为歌行歌主客。”
12、《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今体十章奉赠》“如何省识春风面”（第五册），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
13、《走笔赠祝子坚兼订中秋炼药之约》“仰视飞鸟徂”（第五册），杜甫《新婚别》：“仰视百鸟飞。”
14、《遵王敕先共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笔属和八首》“取次江南好风景”（第五册），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正是江南好风景。”
15、《读方尔止?纳绞?迦醇亩??稀贰安ɡ蕉览铣伞保ǖ谖宀幔??鸥Α毒丛?Ｚ梢槭?稀罚骸安ɡ蕉览铣伞！?/p>
16、《红豆树二十年复花九月贱降时结子才一颗河东君遣僮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为己瑞其可得乎重赋十绝句更乞同人和之》“寝园应并朱樱献，玉座休悲道路长”（第五册），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九：“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
17、《春日送施伟长还芜湖客舍》“眼中之人吾老矣”（第五册），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眼中之人吾老矣”。
18、《方生行送方尔止还金陵》“削成如案览青丘”（第五册），杜甫《欢喜口号》：“削成如案抱青丘。”
19、《后观棋六绝句》其四“挑灯画纸已无妻”（第五册），杜甫《江村》：“老妻画纸为棋局。”
20、《后观棋六绝句》其五“楚江巫峡多云雨，总向珠帘一局看”（第五册），杜甫《题终明府水楼》：“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
21、《梅村宫相五十生子赋浴儿歌十章》其一“遥指天山取挂弓”（第五册），杜甫《投赠哥舒翰》：“天山早挂弓。”
22、《迎神曲十二首》其六“庙门巫觋醉蛛丝”（第五册），杜甫《诸葛庙》：“巫觋醉蛛丝。”
23、《答新安方望子投诗枉访》“老病吾愁再拜难”（第五册），杜甫《有客》：“老病人扶再拜难。”
24、《和遵王述怀感德诗四十韵兼示夕公敕先》“自古文章事”（第五册），杜甫《偶题》：“文章千古事”；又“余波腾绮丽”，杜甫《偶题》：“余波绮丽为。”
25、《题汴人赵澄临赵子固栈道图》“奔涛坼峡斗雷霆”（第四册），杜甫《白帝城》：“高江急峡雷霆斗。”
26、《赠张绥子》“莫讶心期托年少”（第四册），杜甫《莫相疑行》：“晚将末契托年少。”
27、《赠侯商丘若孩四首》其一“为君斫地一哀歌”（第四册），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28、《云阳姜氏寿宴诗》“玉衡应秋县（悬）”（第四册），杜甫《寄裴施州》：“冰壶玉衡悬清秋。”
29、《古诗赠新城王贻上》“伪体不别裁，何以亲风骚”（第五册），杜甫《戏为六绝句》：“别裁伪体亲风雅”；又“自顾骨骼马，创残卧东郊”，杜甫《瘦马行》：“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兀如堵墙。”
30、《郁离公五十寿诗》“玉衣庙出晨常早，石马陵趋夜竟迟”（第四册），杜甫《行次昭陵》：“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
31、《席间观李素心督学孙七岁童子草书歌》“安得抱之贡玉堂”（第四册），杜甫《寄韩谏议》：“焉得置之贡玉堂。”
二是直接引用杜诗的词段。如：
1、《丁亥夏题海客钓鳌图四首》“新添水槛揽扶桑”（第四册）、《题京口避风馆诗为淮南李小有作》其五“新添水槛限青冥”（第四册）之“新添水槛”，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新添水槛供垂钓。”
2、《吴门春仲送李生还长干》“阑风伏雨暗江城”之“阑风伏雨”（第四册），杜甫《秋雨叹》其二：“阑风长雨秋纷纷。”
3、《广陵舟中观程端伯画册戏为作歌》“一重一掩自吞吐”之“一重一掩”（第四册），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
4、《次韵答何寤明见赠》“襄阳耆旧几人存”之“襄阳耆旧”（第四册），杜甫《遣兴》：[来自www.lW5U.com]“襄阳耆旧间，处士节独苦。”
5、《冯研祥金梦蜚不远千里自武林唁我白门喜而有[来自WwW.lw5u.cOm]作》“干戈满地况风尘”（第五册）、又《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干戈满地舟舰断”（第五册）之“干戈满地”，杜甫《夔州十绝句》其九：“干戈满地客愁破。”
6、《叠前韵送别研祥梦蜚三首》“作伴还乡恨少人”之“作伴还乡”（第四册），杜甫：“青春作伴好还乡。”
7、《婺州怀古》“午夜朱旗闪越公”（第四册）、《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梦谒吴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鱼羹感而有述》“寒灯一穗闪朱旗”（第四册）、《丙申闰五月十又四日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绝句》“雕甍画戟闪朱旗”（第四册）、《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北斗朱旗互闪烁”（第四册）四诗“闪朱旗”，皆用杜甫《诸将》：“曾闪朱旗北斗殷。”
8、《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五“英雄复汉后人思”之“复汉”（第四册），杜甫《谒先主庙》：“复汉留长策。”
9、《石涛上人自庐山致萧伯玉书于其归也漫书送之》其六“饱吃残年须努力”之“饱吃残年”（第四册），杜甫《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但使残年饱吃饭。”
10、《伏波弄璋歌六首》其六“孔释分明抱送年”之“孔释抱送”（第四册），杜甫《徐卿二子歌》：“孔子释氏亲抱送。”
11、《芥阁诗次中峰苍老原韵四首》其四“帘阁疏窗事事幽”之“事事幽”（第四册），杜甫《江村》：“长夏江村事事幽”；又“当风放笔似行舟”之“放笔”（第四册），杜甫《戏为双松图歌》：“请公放笔为直干。”
12、《游东山雨花台次许起文韵》“秋水波时木叶闻”之“木叶闻”（第四册），杜甫《晓望》：“天清木叶闻。”
13、《朱内翰开宴二首》其二“听残金钥谈因梦，焚却银鱼入戏场”（第四册），分别用杜甫《宿左掖》“不寝听金钥”、《柏学士茅屋》“碧山学士焚银鱼”。
14、《送吴梅村宫谕赴召》“宫扇云开玉佩趋”之“宫扇云开”（第四册），杜甫《秋兴》其五：“云移雉尾开宫扇。”
15、《题京口避风馆诗为淮南李小有作》“吹浪江豚向晚多”之“吹浪”（第四册），杜甫《城西陂泛舟》：“鱼吹细浪摇歌扇。”
16、《题黄甫及舫阁》“文练萦窗香篆迟”之“文练萦窗”（第四册），杜甫《刘愿宅宴饮醉歌》：“萦窗素月垂文练。”
17、《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倚天剑老亲身匣”之“亲身匣”（第四册），杜甫《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阆州启殡归彝东都有作二首》：“剑动亲身匣”；又“宁南重为开生面”之“开生面”，杜甫《丹青引》：“将军下笔开生面。”
18、《昆仑山人扇子歌》“令我把玩瞪瞢百忧集”之“百忧集”（第四册），杜甫《百忧集行》。
19、《席间观李素心督学孙七岁童子草书歌》“当筵观者皆老苍”之“皆老苍”（第四册），杜甫《壮游》：“结交皆老苍。”
20、《云间诸君子再飨予于子玄之平原北皋子建斐然有作次韵和答四首》其二“装点清平觉汝贤”之“觉汝贤”（第四册），杜甫《别王十二判官》：“含凄觉汝贤。”
21、《读云林园事略追叙昔游凡一千字》“碧晕净如拭”之“净如拭”（第四册），杜甫《??陂行》：“菱叶荷花净如拭。”
22、《橘社吴不官以雁字诗见示凡十二章戏为属和亦如其数》其八“纷纷折抹违胡地”之“违胡地”（第四册），杜甫《归雁》：“欲雪违胡地。”
23、《送萧孟?P还金陵》“破屋秋风剩此身”之“破屋秋风”（第四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24、《戊戌中元寓僧舍毒热如坐甑中偶见王孟端画竹漫题二绝》其二“竹埤梧垣久陆沉”之“竹埤梧垣”（第四册），杜甫《题省中壁》：“掖垣竹埤梧十寻。”
25、《采花酿酒歌示河东君》“云安曲米缩柘浆”之“云安曲米”（第四册），杜甫《拔闷》：“闻道云安曲米春。”
26、《桂殇四十五首》其十八“留取摩挲润眼枯”之“眼枯”（第四册），杜甫《新安吏》诗：“莫自使眼枯。”
27、《己亥正月十三日过子晋湖南草堂张灯夜饮追忆昔游感而有赠凡四首》“夜阑秉烛非容易”之“夜阑秉烛”（第四册），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
28、《酒逢知己歌赠冯生研祥》“南邻酒伴谁与同”之“南邻酒伴”（第四册），杜甫《江边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走觅南邻爱酒伴。”
29、《乳山道士劝酒歌》“细柳新蒲衫袖湿”之“细柳新蒲”（第四册），杜甫《哀江头》：“细柳新蒲为谁绿。”
30、《徐元叹劝酒词十首》其八“共哭山门日暮钟”之“日暮钟”（第四册），杜甫《大觉高僧兰若》：“一老犹鸣日暮钟。”
31、《读豫章仙音谱漫题八绝句呈太虚宗伯并雪堂梅公古严计百诸君子》其八“游丝白日忽成岚”之“游丝白日”（第五册），杜甫《题省中壁》：“落花游丝白日静。”
32、《孙郎长筵劝酒歌》“春光淡沱春寒轻”之“春光淡沱”（第五册），杜甫《醉歌行》：“春光澹沱秦东亭。”
33、《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桃花照眼泪沾臆”之“桃花照眼”（第五册），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花枝照眼句还成。”
34、《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今体十章奉赠》“怀古巡檐自咏诗”之“自咏诗”（第五册），杜甫《乐游园歌》：“独立苍茫自咏诗。”
35、《读方尔止?纳绞?蝗醇亩??稀贰肮夤志?щ弧敝?熬?щ弧保ǖ谖宀幔??鸥Α端椭乇碇锻醭P评事使南海》：“真气惊户牖。”
36、《小阁雅集四首》“云雾江天见草堂”之“云雾江天”（第五册），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寂寞江天云雾里。”
37、《秋日杂诗二十首》其九“冯老今则亡”之“今则亡”（第五册），杜甫《遣兴》：“斯人今则亡。”
38、《秋日杂诗二十首》其二十“未卜断手年”之“断手年”（第五册），杜甫《寄题江外草堂》：“断手宝应年”；又“呜咽悲远天”之“悲远天”，杜甫《城西陂泛舟》：“横笛短箫悲远天。”
39、《题滕相士写真》“绛节朝元昔梦稀”之“绛节朝”（第五册），杜甫《玉台观》：“上帝高居绛节朝。”
40、《放歌行为绛趺堂主人姚文初作》“清庙回塘已非昨”之“清庙回塘”（第五册），杜甫《壮游》：“清庙映回塘”；又“王侯第宅扬灰烟”之“王侯第宅”，杜甫《秋兴》之四：“王侯第宅皆新主。”
41、《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一“国殇急鼓多新鬼”之“多新鬼”（第五册），杜甫《对雪》：“战哭多新鬼”；又四十一“落木萧萧吹竹风”之“落木萧萧”（第五册），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
二
钱诗学杜的另一特点就是化用。所谓化用，就是变化使用，形式上变化较大，有三种情形。第一种情形是浓缩杜诗，将杜诗两句或数句浓缩为一句，但规模的痕迹较为明显。这是钱诗学杜的一个重要特色。如：
1、《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笛里横吹万国愁”（第四册），杜甫《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2、《寄题广陵菽园》“南塘路识将军第”（第四册），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又“东阁梅如水部衙”，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3、《夏日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其一“夜乌啼处似延秋”（第四册）、《冬夜假我堂文宴诗》之《和朱长孺》“愁绝延秋头白乌”（第四册），杜甫《哀王孙》：“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
4、《为友沂题杨龙友画册》“万里骁腾渥洼马”（第四册），杜甫《房兵曹胡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5、《芥阁诗次中峰苍老原韵四首》其三“荡云决鸟从吾好”（第四册），杜甫《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6、《宿白塔寺二首》其一“朔风殿角语琅?”（第四册），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又“月扇云衣辞热恼”，杜甫《复愁》：“月生初学扇，云细不成衣。”
7、《宿白塔寺二首》其二“官梅东阁垂垂发”（第四册），分别化用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和“江边一树垂垂发”两句。
8、《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龙蟠空曲熊罴藏”（第四册），杜甫《重经昭陵》：“陵寝盘空曲，熊罴守翠微”；又“名园?竹如南塘”，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又“老夫耄矣吾子强”，杜甫《短歌行》：“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
9、《人日得沈昆铜书诒我滇连心红却寄》“磨励寸丹回白首”（第四册），杜甫《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灰。”
10、《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二十一“江草宫花洒泪新”（第四册），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11、《昆仑山人扇子歌》“仙舟翠羽佳人拾”（第四册），杜甫《秋兴》：“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12、《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其四“凌烟褒鄂知无分”（第四册），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13、《戊戌新秋日吴巽之持孟阳画扇索题为赋十绝句》其十“泉路交期一叶分”（第四册），杜甫《送郑虔贬台州司户》：“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14、《徐元叹劝酒词十首》其三“美名佳句竟如何”（第四册），杜甫《寄高三十五书记》：“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15、《锡山云间徐叟八十劝酒歌》“看尽浮云变苍狗”（第四册），杜甫《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16、《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喜心翻倒转呜咽”（第五册），杜甫《喜达行在所》：“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17、《山阴王大家玉映以小影属题敬赋今体十章奉赠》其十“健笔难夸老更成”（第五册），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18、《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汉东孙子今为庶”（第五册），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19、《送林枋孝廉归闽葬亲绝句四首》其四“万里黄山白露园”（第五册），杜甫《洞房》：“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
20、《迎神曲十二首》其四“歌舞闾阎换岁时”（第五册），杜甫《谒先主庙》：“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
21、《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十二“炊熟黄粱新剪韭”（第五册），杜甫《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第二种情形是“外形”虽变化较大，但核心词汇源自杜诗。如：
1、《冬夜假我堂文宴诗》之《和朱长孺》“西郊尚记麻鞋往，南国犹闻石马趋”（第四册），?a栝杜甫《述怀》“麻鞋见天子”、《行次昭陵》“铁马汗常趋”。
2、《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二十四“暗风山鬼剔残灯”（第四册），杜甫《客馆》：“山鬼吹灯灭”。
3、《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有作》其四“醉看牛斗到参横”（第五册），杜甫《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天横醉后参。”
4、《圯桥行赠趋庭李太公夫妇八十燕喜》“挥毫剩欲凌千军”（第五册），杜甫《醉歌行》：“笔阵独扫千人军。”
5、《二月五日遵王第四郎周飨余于述古堂喜而有作》“旭日丽雕栊”（第五册），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日月近雕梁。”
6、《方生行送方尔止还金陵》“稚孙黄犊健追陪”（第五册），杜甫《百忧集行》：“健如黄犊走复来。”
7、《题梅仙书舫小像二绝句》其一“轻舟自信野风吹”（第五册），杜甫《城西陂泛舟》：“春风自信牙樯动。”
8、《放歌行为绛趺堂主人姚文初作》“失巢朱凤声惨凄”（第五册），杜甫《朱凤行》：“山巅朱凤声嗷嗷。”
第三种情形“外形”变化更大，但整体构思仍源自杜诗。如：
1、《徐武静生日置酒高会堂赋赠八百字》“丰芑根滋大，澧兰叶愈芳”（第五册），意思是赞美对方对子孙教育有方，但完全化自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
2、《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公今儿女并玉立，开筵逐日分辈行”（第五册），意在赞美对方儿女成人，谦逊有礼，用意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3、《和遵王述怀感德诗四十韵兼示夕公敕先》“乡人酌每先”（第五册），杜甫《壮游》：“坐深乡党敬。”
三
以上所举百余例，只是钱诗学杜较为明显者。钱氏对杜诗的服膺终其一生，早在明末崇祯时期，即亲自笺注杜诗，集为《读杜小笺》；入清后又对杜诗全本进行详尽注释，此为《钱注杜诗》，是历史上较为著名的杜诗注本，“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离世之际，钱曾守护，“中少间，辄转喉作声曰：杜诗某章某句，尚有疑义。口占析之”，钱曾“执笔登焉”，“成书而后，又千百条。临属纩，目张，老泪犹湿”③。钱氏老归空门，拨弃世间文字，而独于此书护前鞭后，顾视不舍，这就不难理解，钱诗中触处可见的化用杜诗的字句，很多并非皆出自名篇，这是由于他对杜诗涵咏参熟的缘故。
钱氏曾激烈批判历史上学杜的三种情形，一是黄庭坚，“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余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戛、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二是刘辰翁辈，“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隽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三是明代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菸?业保?寺持敝?羧张币病雹堋Ｈ?吖餐?奶氐闶悄Ｄ舛叛???荒艿闷渚?琛?/p>
但对于钱、杜二者诗歌语言方面的相似性，又难以概于个人喜好。钱氏是文坛大家，诗文腾挪变化，气象万千，自具面目，不肯苟同于他人，而入清后的诗歌以杜诗为圭臬，大量化用杜诗语言，有更深刻的原因。
首先是遭际的相似性。钱氏与杜甫在身世遭际方面有惊人的相似性。杜甫虽有“致君尧舜上”的雄心，可任左拾遗仅仅半年，即因疏救房?而被贬，从此在政治上沉沦不起；钱谦益自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至崇祯十七年明亡，前后长达三十五年的时间内，三起三落，旋进旋退，全部任职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年左右。两人均长期流放于主流政治之外。其次是时代，即钱氏所谓的“世运”，两人均遭遇天崩地裂的时代巨变。杜甫亲历“安史之乱”，对唐肃宗代表的平叛行动寄予了极大期望，并用诗歌为之鼓呼，唱出了时代的强音；钱氏亦不幸生逢满清入侵，目睹羽书旁午，民力凋敝，痛心疾首，对南明代表的抗战势力不仅咏诸诗章，而且积极斡旋，参与其中，其心可鉴，其情堪矜，非仅一“贰臣”之谥可以尽括。因此其诗“高华鸿菀，苍老沈郁，亦与境而俱变”⑤，其学杜乃不得不然。
其次是语言的趋同性。语言是隐喻的，对应一定的本体。所以语言的时代性、个体性乃至趋同性，皆与语言的这个本质息息相关，密不可分。时代在变，语言故有时代性；个体的阅历、经验相异，故语言具有个体性。同样，遭遇类似的境况，语言不自觉地趋同，亦不得不然。西方研究文学语言的互文理论，认为每个文本对其他文本均有一定的折射关系，语言的类似性只是语言网络的互文结果。这种理论强调文化传承的一面，有其合理性，但从语言到语言，忽视或弱视了语言背后的实体，终究浮泛空洞，带有先天的缺陷。从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来看，许多作家前期风格华丽绮靡，而在遭遇天地变色后，作品沉郁悲凉，一洗铅华，从庾信、杜甫、陆游、文天祥、元好问至明清之际的无数作家，无不印证了此点，说明语言尤其是文学语言，从根本来说是与现实水乳交融的。强调这点，并非否定作家在语言方面的创造性，对于具体作家，创造性和趋同性是合二为一的，亦即个性和共性的统一，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ZWD018）；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4YJA751037)）
注释：
①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为行文简洁，以下所引本册书，只注明为第四册，不再标明页码。
②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五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为行文简洁，以下所引本册书，只注明为第五册，不再标明页码。
③季振宜.序〔A〕.钱注杜诗（卷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④钱谦益.注杜诗略例〔A〕.钱注杜诗（卷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⑤钱谦益.袁伯应南征诗小引〔A〕.钱牧斋全集（第四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084.
责任编辑李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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