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那么丧，我们在爱它什么                

 沉迷，图卡拍摄  

每天上下班通勤从小区到地铁站那一段路需要走过一座桥，从小区出发过桥后，路口转角的绿化隔离带上有一片灌木丛。三月的某个早晨，我兀地发现原本黑黢黢的灌木丛一夜之间开满紫红色花朵，被花朵簇拥的灌木丛在周围格外鲜亮惹眼，不少正往地铁站赶的行人拿出了手机记录这画面。

去年十一月我搬进现在所住的小区，开始每天地铁通勤。灌木丛被枯枝缠绕了一整个秋冬，这番黑黢黢的颓废景致我也看过了一整个秋冬。一瞬之间展露的花簇让人惊讶又欣喜，那几天上下班的心情都似乎因为它变得明亮一些，早上脚程再快也会多看它几眼。

这样的景致突然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依旧在三月的某个早晨。也就是说，花簇大约只开放了一周左右的时间便瞬间全然消失。灌木丛被新生的鲜嫩绿叶所覆盖，虽说显露出另一种水草疯长的生命力，但比起整团花簇出现的明亮和惊喜，难免让人有些许失落。

春天娇艳而短促，谈不上喜欢。

娇艳的花簇成为路人的风景，路人因为觉得很美而感到愉悦；但这份愉悦是属于路人的，还是属于花簇自身的呢？人们会很自然地接受它们的消失，这是一种极为正常的自然现象，就是日出日落一样。但它们呢，会因为人们的遗忘、因为生命短促而感到失落吗？

那一天，我感到有些失落。

猛然一句话冲进我的脑子：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被嫌弃松子的一生》剧照。

太宰治曾将这句话作为自己作品《二十世纪旗手》的副标题，而他本人——一生以毁减生命为志业的日本作家，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这句话。

从二十岁到三十九岁——他最终离开人间的年纪，近二十年中他尝试过五次自杀，最终在《人间失格》完成后的一个月，投湖自尽。

一个人要有多悲观才会不断求死，终日在沉沦和放逐中自我毁灭。在遗作《人间失格》里，太宰治深刻描述了这个悲观至极的主人公——大庭叶藏——那几乎也等于太宰治本人。

太宰治是日本“私小说”领域的天才作家，所谓私小说，即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事，把自己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的小说，是日本传统的独特小说形式。《人间失格》便是日本“私小说”的代表之一。

活在小丑面具下的失落灵魂

“我极度恐惧人类的同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

“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出生在日本北部地主家庭的叶藏从小体弱多病，敏感早熟，以自己的小小视角观察着周围的世界，厌世却也恐惧。于是，很小的时候他便学会用“小丑面具”掩盖自己，用小丑般滑稽的行径去逗乐身边的人，以此消减那一点点对人性的恐惧和不信任。

一次父亲在出差去东京之前，召集家中所有的小孩，问他们想要什么礼物。叶藏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父亲显得有些不快，“还是要书吗？浅草商店有舞狮子玩具，你不想要吗？”

叶藏黔驴技穷，无法搪塞。

“还是....买书比较好吧。”大哥表态。

“这样啊..."父亲一副扫兴的样子。

为了迎合父亲，讨他欢心，叶藏半夜潜入父亲的卧室在笔记本上写下“狮子”，而他根本不想要狮子玩具。

“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

与小说高度重合的故事和背景，《人间失格》被视为是太宰治自杀前对人生的自我总结和内心袒露。太宰治的父亲是社会名流，很小的时候他便出入政党名流的社交活动。佣人带他去镇上听父亲的演讲，结束后他听到与父亲志同道合的人评论着父亲的演讲如何乏味，如何一文不值。等到他们到家里做客时却又吹捧父亲的演讲大获成功。

“相互欺骗的双方竟然毫发无伤，甚并未察觉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中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

诸如此类，他对人性的失望变得有迹可循。小说中没有叙述主人公这种对人类极度恐惧的性格形成的原因，当然从叶藏的童年我们似乎能看到一些端倪：旧式的庞大家族，从小父母缺位，父亲更像一个严肃的家庭领导一般存在于他的世界，从未给过他贴心的温暖，虽然家庭人员众多，却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真正的内心，他变得习惯掩藏自己。

  太宰治    

以至于哪怕后来他离开原生家庭，寄宿于远亲家求学，但他的小丑面具却再也摘不掉了。他像嗑上了某种毒药，随着时间的延续，他的毒瘾越重，对面具的依赖越重，而掩藏在面具下面的那颗失落的灵魂，就像是被毒药侵害的身体一般日渐颓靡，腐烂。

“有个词语叫做‘湮没于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间的可怜虫，失败者或无良人士的。我却觉得，自己打从出生起就已湮没人世。”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如果说童年时代的叶藏只是用滑稽的小丑行径服务于周遭人，取悦他人而已，成年后的叶藏开始对自己下手了。他逃学、参加各种革命、与酒店女侍应偷情、交酒肉朋友...那些被世间所不容、所不耻的事他全做了。懦弱地面对生活，却高调地面对死亡，开始一次次寻死。

寻死，大约是他想到的最轻松的自我救赎的方式。他整日饮酒，甚至借用吗啡让自己沉醉于药物的快感，似乎也只是让自己躲避现实，躲避那些让他失望的人性，让他恐惧的人类。活得越颓废，越偏离正道，他对人世的恐惧与厌倦便越深。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

看展中的女孩，图卡拍摄。

失望，来自内心“期待的自己”

《人间失格》那么丧，可如果你是一个爱逛书店或者关注书籍的读者，你会发现它是那么的被人喜欢，被人阅读着。《人间失格》那么丧，为什么我们依旧那么爱？

在豆瓣上，有网友留下这样一条短评：特别特别不喜欢书里弥漫的那种颓废，可是又可耻地在其中找到了些许共鸣。

我想，这大概是我认为的答案吧。

大庭叶藏或者说太宰治本人，是我读到最丧气满满的人。那种极致的悲观主义让人心生畏惧，畏惧的并不是叶藏此人悲观得过于可怕，而是你总会在某个瞬间，隐隐约约感觉到叶藏生命中的那些失望、失落、懦弱、颓丧、自我堕落对你而言——有一丝可怕的熟悉感。

人活于世，终其一生，情感总结起来大抵也不过是喜怒哀乐。

有段时间，“丧”特别流行，多见于年轻一代，年轻人习惯以“丧”自居、自嘲，或者有时候真的很丧。没有人的一生全然是快乐的、喜悦的，人们终归是有失落、哀伤的时候。比起叶藏的极致悲观主义，像手术刀一样锋利地解剖内心最敏感最纤细具体的恐惧与失落，大部分人面对自己的失望选择的处理方式都是回避、逃离；承认自己的懦弱、恐惧、厌恶并非易事，这也正是我钟爱《人间失格》的地方。

时代主流的政治正确永远是在教会所有人积极向上，乐观面对人生与未来，充满生命力的斗志面对每一天的生活。这固然重要，是一个人生的一种极佳状态。但生而为人，没有人不失望过。

失望，是来自我们内心“期待的自己”。

最近见了一个朋友，暂且叫他M吧。离上一次相见已经有一年之久了，但一年之中我们还是时常保持联络，分享各自的生活。聊天中，他最常说的就是自己好忙。这一次相见，我直观的看到了他所说的忙碌——整个人露出疲倦的姿态。于他而言，对自己倒还谈不上失望，只是他目前所处的生活状态看起来令人有些哀伤。

“你原本值得更好的生活状态。”我跟他说。

M一直在一家做国际航运的物流公司工作，做到公司中层，有自己的办公室，有自己的团队。更高的位置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与压力，面对市场上同质化的产品越多来越多，他的工作目标便是每一年的业绩都要比上一年多。M疲于追逐这样的目标，奔波在客户之间维系合作关系，回大量的邮件，出很久的差...刚认识他的时候，每周固定时间健身，周末约朋友打球、偶尔参加朋友的聚会，而现在这样的活动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他只想把仅剩的个人时间用来补觉。

“有时候我真的想考虑换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太累了。”和他走在去往公司的路上时，他语气微叹着说。

换一份工作，他不止一次表露这样的想法，但我知道对他而言岂非容易。

“想要轻松的生活，这份工作也能做到，没有业绩就顺其自然就好，做一个米虫就好了。就算你再换一份工作，你同样会这么劳累这么努力，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让自己停下来，你只会在另一个岗位上继续努力赚钱而已。”虽然有些极端，但我自认为我算了解他的。

“对啊，就没办法不管啊，老板会期待你做的更好，还有爸妈啊，家人的期待和压力，他们老了我要照顾啊，也要存钱自己养老啊...."M露出哀伤的神情。

与其说是来自上司、父母的期待，其实那是他内心中期待的自己。实现财务自由，尽可能累积更多的财富，更好地赡养父母，也为自己解决后顾之忧。可是以M的现状，他已经算十分优秀的一个了。

所谓中年危机也好，家庭压力也罢。为了达成那个期待的自己，忍受着生活中最真实的疲惫与压力。

有时候，失望还来自内心对世界的期待。

我与傅首尔一般，是一个极度维护自己内心世界秩序的人，听起来很机车。我曾经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到，“我很高兴你是一个愿意把在这个世界上你接触到的人认为是善良的，所以你对他们也释放着极大的善意。”而我自诩也是这样的人。

从二月底开始，因为装修的缘故，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在跑建材市场，和无数的建材商家接触、交谈。随着这样的交谈越来越多，我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失望和厌恶。并非我对一个行业释放出消极的恶意，只是那些接触到的部分商家令人心生厌恶。我开始像朋友吐槽这些经历。

“很能理解啊，商家就是为了要达成交易，为了赚你钱啊，这就是他的目的。你直接换一家就好啦。”朋友明确的表态着。

那些充满不真诚甚至欺骗的言语，固然是出于直截了当的商业目的，带着一种类似天经地义的属性，但依然让人失落。那种失落来自于我所期待的世界是当我释放出足够的真诚与善意时，我所希望得到的是至少相对平衡的真诚与善意。而现实中的这种失衡让人眩晕，像是交通信号灯故障，路面车辆失序般混乱。

人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失望，但更为重大的失落在于在这个时代，往往很多时候，我们无法任性地做自己，无法任性地处理这些失望，因为找不到救赎的路径，便只好选择回避。

《人间失格》里叶藏面对自己的恐惧和厌倦混沌一生，像是一种逃避，却是最真实的直面。我从不会觉得那是一种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尽管读下来是那样的悲观和绝望，但不会因此变得抑郁或者带来极大负能量。相反，它给人一种亲切的共鸣，温润的代入感。像深夜某个酒吧或者路边宵夜摊，多年的好友一边撸串一边喝醉，把他最真实最不堪的人生说与你听；而那一刻我只想回馈他同样的坦白。

就像康永哥在采访中说道，“如果你的理想是做猪，那就做一只出色的猪，吃饱就睡睡好就吃，这样也很好啊。生命嘛，如果他愿意浪费的话，就让他浪费就好。”

叶藏便是如此，当他只想堕落的时候，他便追求堕落的人生，面对最真实最丧的内心。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爱《人间失格》，是因为羡慕面对自我恐惧的勇气。

比起努力向上，堕落于我们而言，更需要勇气。

没有人不失望，问题只是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失望。我们从小便被鼓励着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被鼓励要积极努力争取每一个竞争游戏里的前几名甚者第一名，要拥有成功的未来，拥有幸福的人生。这些鼓励像种子一样埋进我们的心里，逐渐形成我们内心中那个“期待的自己”，可年纪越大，我们离那个“期待的自己”便越遥远，发现自己不够好，不够努力。

我曾极力劝阻M放慢当下的工作节奏，去玩去享受，如果真的累了就放弃。直到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我期待中的他而已，并非他内心期待的自己。也许这一次我会跟他说：“如果你内心仍然期待财务自由，累积财富，那就朝着这个目标去达成，但现在的自己已经足够优秀了，不需要因为觉得自己不足够优秀而倍感压力。”

好好地和自己的失望相处，不为此责备自己，即使没有达成内心“期待的自己”，但也不代表自己不够优秀。

生而为人，我们已经足够优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