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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蕉《书法十讲》9~10
第九讲 书髓
我经过相当时间的推敲和思考,决定用“书髓”二字来包举本讲。因为在这一讲里所要谈的,可以说是书学上的最高修养,比较抽象,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讲明。正如孙过庭所谓:“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这在初学者听来,或者以为同书法不甚相关;对于引證古人的议论,或者感觉会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领会。其实呢,到是千真万确,妙而非玄。现在为了诸位易于明了起见,提纲挈领,在本讲总题之下,先总的、概括地谈一谈。
大概书法到了“炉火纯青”,称为“合作”的地步,必定具备心境、性情、神韻、气味四项条件。那么,四项条件的因成是什么呢?阐述如下:
(一)心境:心境要闲静。如何会闲静呢?由于胸无凝滞,无名利心。换句话说,便是没有与世争衡、传之不朽的存心――不单单是没有杂事、杂念打扰的说法。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境界。心缘静而得坚,心坚而后得劲健。临池之际,心境关系可真不小。《书谱》以“神怡务闲”为五合之首;“心遽体留”为五乖之首。又说:“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锺、张而尚工。”这是到了极闲静的境界,才能如此。
(二)性情:性情要灵和。缘何得灵和呢?讲到灵字,便联想到一个“空”字。譬如锺鼓,因为它是空的,所以才能响;如果是实心的话,敲起来便不灵了。和字的解释是顺、是谐、是不坚不柔,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性情的空灵,是以心境的闲静为前题的。心境的能够闲静,犹如钟鼓,大叩之则大鸣,小叩之则小鸣。《书谱》以“感惠徇知”为一合;一“意违势屈”为一乖。又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讃》则意涉环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歎。”又云:“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性情和书法的关系如此。
(三)神韻:神韻由于胸襟。胸襟须恬澹、高旷。恬澹高旷的人,独往独来,能够不把得失毁誉扰其心曲,自舒机轴,从容不迫,肆应裕如。我们可以想像诸葛武侯,他羽扇纶巾的风度如何?王猛扪蝨而谈的风度如何?王逸少东床袒腹的风度如何?神韻又是从无所谓而为来的。宋元君解衣槃礴,叹为是真画士;而孙过庭以“偶然欲书”为一合;“情怠手阑”为一乖,其故可思。有人说:神韻是譬如一个人的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大致果然不错,但那个可观可度,我看正不免见得矜持,还不够形容一个人的逸韻。譬如馆阁体的好手,不能说不是可观可度,然而终不是书家,因为其中有功名两个字。孙过庭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所以能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也就是因为胸中不着功名两字。
(四)气味:其为由于人品。人品是什么?如忠、孝、节、义、高洁、隐逸、清廉、耿介、仁慈、朴厚之类都是。古人说:“书者如也。”又说:“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这个如字,正是说如其为人。晋人风尚潇散飘逸,当时的书法也便是这个气味。鲁公忠义,大节凛然,他的书法,正见得堂堂正正,如正士立朝堂模样。太白好神仙、好剑、好侠,诗酒不羁,他的书法也很豪逸清奇。本来,一种艺术的成功,都各有作者的面目和特点。面目和特点之所以不同,这是因为各个作品,有各人的个性融合在内。试看,同是师法王羲之,为何歐、虞、褚、薛的面目,自成其为歐、虞、褚、薛呢?孙过庭云:“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一个人的人品,无论忠义、隐逸、耿介等等,莫不反映到他的书法上去。读书人首务立品,写字也先要人品,有了人品,书法的气味便好,也越为世人珍贵。
四者除了天赋、遗传关系之外,又总归于学识,同时与社会、历史的环境和条件,也是分不开的。有天资而不加学,则学识不进。现试言:
(一)学识与心境的关系:孩子们初学执笔,写成功几个字,便喜欢听大人们称赞一声“好”。艺术家如果不脱离这种心理,常常要人道好,这就糟了。为什么糟呢?是因为他名利心太重的缘故。请设想一下,如果张三说他极好,李四说他不好,他还来不及辨别对方是什么人,他们的话有什么价值,而只是希望李四能改变主意,也说他好,结果又来了个王五,批评他某一点不好,你想,这样他的心境如何能闲静呢。
(二)学识和性情的关系:天下事事物物,万有不齐;各人的性情,自然像各人的面孔一样,也大有不同。对于书法来讲,也是如此。历代大家,各有面目,各有千秋。如果甲说锺王字好,乙说颜柳字好,于是各执己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成见在胸,入主出奴,由辩论、笔战而相骂起来。结果去就质于一位学爨宝子的丙,那岂非笑话。本来颜、柳书虽有习气,但不能掩其好处。自己不能静观体会,缘何便可一笔抹杀。所以学问深,则意气平,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学问深者,必善于倾听客观的分析、各种不同见解;善于吸收各家精华,也必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和闲静的心境。
(三)学识和神韻的关系:学问高者,见多识广,心胸高旷,独来独往。因为心中毫无杂念,毫无与世争衡之心,书画诗文,其气息必超脱尘俗,潇散飘逸,神采清奇。否则“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一庸人誉之,便自以为有余;一庸人毁之,便自以为不足。”得失劳心,真是何必!也使人觉得可笑。“见富贵而生谄容,遇贫贱而生骄态。”其实,他的富贵于我何加;他的贫贱于我何损,这只能显露了自己的胸襟和人格。即如拿王逸少的胸襟来讲,他所以“袒腹东床”,那时候,他正觉得大丈夫不拘小节,何患无妻,天热乐得舒舒服服。一方面看了他的弟兄辈,一个个衣冠整齐,一副矜持模样,目的原是想讨郗家小姐做老婆!眼前来的,又不知是谁的未来的丈人峯,未免心中要暗好笑呢!
(四)学识与人品的关系:识由学而高,学又因识而进,二者是有相互密切联系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由于学识。“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好。”这也是由于学识。有些人不能说是没有学问,但为何他偏干不忠不义的勾当呢?那是由于不能分别义、利,于是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屈于威武。归根结底,他原是并没有得到圣贤的真学问,因此便无定识,而影响到他的人格。有些人学古人的书法,偏先学到他的恶习,有毛病的地方。这是好而不能知其恶,是由于不学以致无识,而以醜为美,影响到书品。宋代书家苏、黄、米、蔡,据说这个蔡原是蔡京,但是后人因为蔡京人格有问题,不配和其他三家並称,所以配上了一个蔡襄。元代赵子昂,本来是宋朝宗室,国亡之后,还做异族大官,这于人格上就有问题了。所以虽然他的书法功夫不仅好,也够漂亮,但总觉得是浮滑一路,骨子差了。明末清初的王觉斯,天分真高,笔力比文徵明一辈强得多,《擬山園帖》的摹古功夫,更可见他的学力。但他自己面目的书法,粗乱得很。他又为宦官魏忠贤写生祠碑,于是人家便看不起他了。讲书法关系到人品,或以为不是“在艺言艺”的态度,但我以上所讲的,即以艺术至上的立场而合到人品,我想,这並不离题。至于一辈嗜古的收藏家,珍贵新莽的泉货、蔡京的《党人碑》、秦桧的书札,那是历史保存的意义,在我看来,倒不单单是好奇与物稀为贵。
以上所言,实在是卑无高论,但与书道联系之处,各位可以隅反。现在将古代书家所论到的,有关四项修养的话摘录于后,供诸位参考。
蔡邕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意恣情然后书之,若绾闲务,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沈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云间按:“如对至尊”尚是眼前有人,心中有人,非是。)
黄象论书云:“须得精毫佳纸之外,犹曰:‘如逸预之余手,调适而意佳娱,正可以小展。’”
王羲之曰:“凡书贵乎沉静。”
王僧虔曰:“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遗情,书笔相忘。”
欧阳询曰:“莹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
虞世南曰:“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视也。为目有止限,由执字体也。既有质滞,为目所视,远近不同。如水在方圆,岂由乎水?且笔妙喻水,方圆喻字,所视则同,远近则异。故明执字体也。字有态度,心之辅也,心悟非心,合于妙也。借如铸铜为镜,非匠者之明;假笔传心,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运思,至微至妙之闲,神应思彻,又同鼓琴轮指妙响,随意而生,握管使锋,逸态逐毫而应,学者心悟于至妙,书契于无为,苟涉浮华,终懵于斯理也。”
孙过庭云:“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
唐太宗曰:“神,心之用也。心,必静而已矣。”
苏东坡曰:“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
黄山谷曰:“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又云:“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
米南宫曰:“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
晁補之云:“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妙处已亡,妙不在于法也。”
虞集曰:“譬诸人之耳、目、口、鼻之形虽同,而神气不一,衣冠带履之具同而容止则殊。”
梁山舟曰:“写字要有气,气须从熟得来,有气则自有势。”
曾文正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书亦如之。”又曰:“古之书家,字里行间,别有一种意态,如美人眉目可画者也。意态超人者,古人谓之韻胜。”
郝经曰:“客气忘虑,扑灭消驰,澹然无欲,修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知,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书,悠然而化。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为自然造化,不復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
孔孟论学,必先博学详说。上面所引前贤精要议论,无非在说明心境、性情、神韻、气味四项,惟或是说到其一、二种,或是笼统全说着,总之在同学们能细心体验。
第十讲 碑与帖
书学上碑与帖的争论,是远自乾嘉以来的事。提倡碑的攻击帖;喜欢帖的攻击碑。从大势上说,所谓“碑学”,从包慎伯到李梅庵、曾农髯的锯边蚓粪为止,曾经风靡一时,占过所谓“帖学”的上风,但到了现在,似乎风水又在转了。
从主张学碑与主张学帖的,两方面互相攻击的情况来说,在我看来,似乎都毫无意义。为什么说是毫无意义呢?且待后面说明。现在我先从碑、帖的本身讲碑、帖。在这里,我们得弄明白什么叫做碑?什么叫做帖?碑与帖本身的定义和其分野在哪里?
(一)碑:立石叫做碑;以文字勒石叫做碑。碑上的字,由书人直接书丹于石,然后刻的。包括纪功、神道、墓志、摩崖等种种石刻。
(二)帖:古代人没有纸,书于帛上者叫做帖。帛难以保存久远,因之把古人的书迹,摹刻到石或木上去的叫做帖。在此,书与刻是间接的。包括书牍、奏章、诗文等等的拓本。
普通讲到书法的类别,是以书体为单位的,如篆、隶、分、草、正、行;以人为单位的,如钟、王、欧、颜等等;在没有写明书者的年代的,是以朝代为单位的,如夏、商、周、秦等等;也有以国为单位的,如齐、鲁、楚、虢等等;还有以器物为单位的,如散氏盘、毛公鼎、齐候罍、莱子侯碑、华岳碑、乙瑛碑等等。以碑帖来分优劣,以南北来分派别,这在书学上是一个新的学说。
原来尊碑抑帖,掀起这个大风浪者,是安吴包慎伯。承风继起,推波助澜,尊魏卑唐的是南海康长素。包、康两氏都是舌灿莲花的善辩者。包著有《艺舟双楫》,康著有《广艺舟双楫》,其实两楫只是一楫。这两部书,影响书坛可真不小。但是,发端这个议论的,却并不是安吴,而是仪徽阮芸臺(元)。而阮氏的创论,又未始不是因为受到王虚舟“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断碑。”一语的暗示。若再追溯以前,如冯钝吟云:“画有南北,书亦有南北。”赵文敏云:“晋、宋而下,分而南北。”两氏虽有南北之说,但含糊笼统,并无实际具体的议论。阮氏是清乾嘉时的一个经学家,而以提倡学术自任,著述极富,刻书尤广。亦能书小篆、汉隶,相当可观。他始有《南北书派论》及《北碑南帖论》两篇文章(揅经室三集卷一)。清代的学术考据特别发达,当时尤其是古文字学,更为进步。因此,从古碑、碣、钟鼎文字中发现新义,其价值正足以弥辅正史经传某些不足之处。阮氏既是学经大师,又留心翰墨,眼见自明以来,书学囿于阁帖楔序日漸衰落,而清代书法,圣祖(即康熙)酷爱董香光,臣下模仿,遂成风气。至乾隆皇帝,又转而喜欢学赵子昂字,他本身既写得一般恶俗气,而上行下效,一般号为书家的书法,专务秀媚,绝无骨气,实在已到了站不起来的时候。以振弊起衰为己任的阮氏,既有所触发,思为世人开拓眼界,寻一条出路,于是写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两文。这两篇创论,就好比在重病人身上打了一针强心剂,又替病人开了一帖用巴豆、大黄的药,使庸医刮目相看。论两篇文章的本质,原是考证性的东西。是他就历史的、地理的、政治的发展,作为研究性的尝试论。可以说,他是很富于革命性的,这实在是有所见,不是无所谓的。本来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他尽管提倡碑,但他的精神,则全是在学术上,竖立新学说的一种学者态度。现在先摘录两篇文章的论语,以便加以探讨。
《南北书派论》:
“盖由隶字变为正书、行草,其转移皆在汉末与魏晋之间。而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钟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
“南派不显于隋,至贞观始大显。然欧、褚诸贤,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开成,碑版、石经尚沿北派余风焉。”
“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而篆隶遗法,东晋已多改变,无论宋、齐矣。”
“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而蔡邕、韦诞、邯郸淳、卫觊、张芝、杜度、篆隶、八分、草书遗法,至隋末唐初贞观永徽金石可考。犹有存者。”
“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时王派虽显,缣楮无多,世间所习犹为北派。赵宋阁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梁代王裒,南派之高手也。入仕北朝。唐高祖学其书,故其子太宗,亦爱好王羲之书法也。”
他的《北碑南帖论》里说:
“古石刻纪帝王功德,或为卿士铭德位,以佐史学。是以古人书法未有不托金石以传者。秦石刻曰:‘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后汉隶碑盛兴,书家辈出。东汉山川庙墓,无不刊石勒铭,最有矩法。降及西晋、北朝,中原汉碑林立,学者慕之,转相摹习。唐修晋书,南北史传,于名家书法,或曰善隶书;或曰善隶草;或曰善正书、善行草,而皆以善隶书为尊。当年风尚,若曰不善隶,是不成书家矣。”
“帖者始于卷帛之署书,(见《说文》)后世凡一缣半纸,珍藏墨迹,皆归之帖。今阁帖如钟、王、谢诸书,皆帖也,非碑也。且以南朝敕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绝少(见《昭明文选》)。惟帖是尚。字全变为真、行、草书,无复隶古遗意。…… 东晋民间墓砖,多出陶匠之手,而字迹尚与篆、隶相近,与兰亭迥殊,非持风流者所能变也。” 同时他又说:“北朝碑字,破体太多,特因字杂分隶,兵戈之间,无人讲习,遂致六书混淆,响壁虚造。”“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惟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破体太多,宜为颜之推、江式等所纠正。”
他又承认:
(一)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
(二)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
可见他的碑帖长短论,说得非常开明。不过,我们从这两篇文字中看来,他的南北分派立论,不论从地域上,或是就人的单位来说,他作的系统的说法不能圆满,恐怕事实上也无从圆满。而且会越弄越糊涂的――因为地与人的分隶与各家书品的分隶,要由南北来划分得清清楚楚,其困难极大,甚至不可能。正和其它学术方面,得划分南北派,或某派某派差不多。我们试就碑帖的本题来说,比方拿颜鲁公的作品来讲,《家庙碑》、《麻姑仙坛记》、《颜勤礼》等,是碑;《裴将军》、《争座位》、《祭侄稿》、《三表》等,是帖。就人说,他是山东人,属北派;就字体说,他的字体近《瘗鹤铭》,应属南派。现在姑且不谈鲁公,即使在阮氏自己两文中的钟、王、欧、褚诸人,他们的分隶归属不是已颇费安排,难于妥贴了吗?至于他说到帖的统一天下,是归功于帝王的爱好,这也仅是见得一方之说。固然帝王的地位,可以使他有相当的影响,但我觉得书法的优劣和书体,在当时的流行是主要的影响。右军的书迹,为历代所宝,唐宋诸大家,没有一个不直接、间接渊源于他。《淳化阁帖》一出,影响到后来的书学。但王帖的风行和他之所以被称为书圣,决不是偶然的事。一方面是王字的精湛,如羊欣论羲之的书法说是:“贵越群品,古今莫二,兼撮众长,备成一家。”这样的称赞,似乎也决与亲情无关。另一方面社会上应用最多的,不消说是正书和行书。而正、行的极诣,又无人否认是王字。所以王字的盛行,亦自属当然的趋势,初未必由于帝王的爱好。诚然,我相信以帝王的地位而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也可以风靡一时。但是,说因为帝王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便要永为世法,那我觉得是可疑的一件事。
阮氏之说开了风气后,到了包、康二人,索性树起了尊碑抑帖、尊魏卑唐的旗帜来。他们虽然都祖述于阮氏,但是已经走了样。他们二人的学术,既颇粗疏,态度又很偏激,修辞不能立诚,好以己意,逞为臆说之处很多。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终欲以石工陶匠之字,并驾钟、王。如慎伯论书,好作某出自某的源流论,说得似乎探本穷源,实则疏于史学,凿空荒谬。长素把造像最恶劣者,像齐碑隽修罗、隋碑阿史那,都赞为妙绝。龙门二十品中,又深贬优填王一种,都是偏僻之论。
为什么说包、康二人尊碑抑帖的最大论证处,祖述于阮氏呢?阮氏怎样说的呢?在他的《南北书派论》中有一段:“宋帖辗转摹勒,不可究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钟、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
本来世人厌旧喜新的心理,是古今未必不相及的;以耳代目的的轻信态度,也是古今不肯用心眼、脑子的人所相同的,所以其实是属于一种研究性的文字,人们便信以为铁案。阮氏的两篇文章,大概慎伯、长素,读了以上几句,未加详细研究,一时触动了灵机,便好奇逞私,大事鼓吹,危言阿好,而后人又目为定论。其实关于阁帖的谬误,治帖的,如宋代的黄思伯便有《阁帖刊误》,清代的梁山舟有《淳化秘阁帖考正》,都在阮氏之前,阮氏当然都已经读过了。至于碑的作伪与翻刻,本来就和帖的情形一样。而拓本的好坏,那是治帖的人和治碑的人都同样注意和考究的。
为什么说包、康二人的修辞不能立诚呢?因为很稀奇的是,他们叫人家都去学碑、学魏,而自述得力所在、津津乐道的却正是帖――见《述书篇》(慎伯)、《述学篇》(长素)那岂不是正合着俗语的所谓“自打嘴巴”么。
我往年读慎伯、长素的论著,颇欲作文纠谬。后见朱大可君有《论书斥包慎伯、康长素》一文(东方杂志二十七卷第二号《中国美术专号》)真可谓先得我心,那篇文章,实在是有功于书学。他的论证非常切实,原文相当长,这里不引述了。诸位研究到这个问题,那正是一篇重要的参考资料。
我对于碑、帖的本身的长处和短处,大体上很同意阮氏的见解。因为我们学帖应该知道帖的短处;学碑也应该明白碑的短处。应该取碑的长处,补帖的短处;取帖的长处,补碑的短处。这正是学者应有的精神,也是我认为提倡学帖的和提倡学碑的,互相攻击是毫无意义的理由。对于如何比较两者的看法,我认为:
(一)碑与帖本身的价值,并不能以直接书石的与否,而有所轩轾。原刻初拓,不论碑与帖,都是同样可贵的。
(二)碑刻书丹于石,经过石工大刀阔斧的锥凿,全不失真于原书毫厘,也难以相信。
(三)翻刻的帖,佳者尚存典型。六朝碑的原刻,书法很多不出书家之手,或者竟多出于不甚识字的石工之手。
(四)取长补短,原是游艺的精神。只有如此,才有提高、有发展。
因此,我认为碑版尽可多学,而且学帖必须先学碑。碑沉着、端厚而重点划;帖稳秀、清洁而重使转。碑宏肆;帖潇散。宏肆务去粗犷;潇散务去侧媚。书法宏肆而潇散,乃见神采。单学帖者,患不大;不学碑者,缺沉着、痛快之致。我们决不能因为有碑学和帖学的派别而可以入主出奴,而可以一笔抹杀。六代离乱之际,书法乖谬,不学的书家与不识字的石工、陶匠所凿的字,正好比是一只生毛桃,而且是被虫蛀的毛桃。包、康两人去拜服他们合作的书法,那是他们爱吃虫蛀的生毛桃,我总以为是他们的奇嗜。
白焦(1907-1969),原姓何,名馥,号旭初上海松江人。曾在上海美专任教,上海中国画院画师,秘书室副主任,善书法,画兰草。
出身于书香门第,才情横溢,为海上才子,诗书画印皆允称一代,但生性散澹自然,不慕名利。诗论亦富创见,诗名蛮声文坛,写兰尤享盛誉。书法宗王羲之、献之父子,始从唐欧阳询入手。行草笔势洒脱,小楷特能,多参钟繇法,大字俊逸伟岸,亦具风致。工写兰,无师承。所作秀逸有姿。能篆刻,取法秦汉印,泥封,而又参权、量、诏版文字,有古秀蕴藉之趣。能诗文,著作有云间谈艺录、客去录、济庐诗词等稿。他还治印,只是难得为人奏刀。沙孟海《白蕉题兰杂稿卷跋》云:“白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夫。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曾主编《人文月刊》,著有《云间谈艺录》、《济庐诗词稿》、《客去录》、《书法十讲》、《书法学习讲话》等。
上世纪中叶在上海涌现了一批崇尚二王的帖派专家群体,他们是以沈尹默为首的马公愚、潘百鹰、邓散木、白蕉等。他们学书皆取法二王,或法自二王以下的帖学书家,他们作书追求韵致、富有书卷气。他们学书讲究水到渠成,一旦风格形成,很少有变化,他们传统功力深厚,不追求流行书风。他们中白蕉年岁最小,比沈尹默小25岁。白蕉地位不显赫,他是上海中国画院一名画师,在上海美专执教书法。然而白蕉的书法,求其对二王书法的理解,和他的审美取向,都在沈尹默之上。应该说在沈氏系统中,最有成就的,在书法造诣上超越沈尹默的是白蕉。
白蕉工诗文书画,书法有晋人风韵,书论亦富创见。擅画兰花,以书法写之,颇见灵性。早在解放前夕,有平衡先生所编的《书法大成》上影印了白蕉的草书运笔图和他的行书小简,不但行笔飘逸,措辞又复隽趣,如云:“白蕉顿首:暑气毒人,不堪作事。且摒妇子,谢客裸体,真人间适意事也。昨奉来书,欢然如面,扇已书就,乏人送上。此间西瓜,尚存四五枚,二三日可尽。足下有意接济,可来一担,谢谢”。他的书论又多妙语:“运笔能发能收,只看和尚手中铙钹;空中着力,只看剃头司务执刀。”又云:“包慎伯草书用笔,一路翻滚,大是卖膏药好汉表现花拳模样。康长素本是狂士,如作大言欺俗,其书颇似一根烂绳索。”又云:“学书始学像,终欲不像。始欲无我,终欲有我。”又云:“笔有缓急,墨有润燥,缓则蓄急成势。润取妍,燥见险,得笔得墨,而精神全出。”又云:“稳非俗,险非怪,老非枯,润非肥。”审得此意,决非凡手。他著有《书法十讲》(书法约言、选帖问题、执笔问题、工具问题、运笔问题、结构问题、书病、书体、书髓、碑与帖)。每讲均能纵横古今,旁征博引,又带有明确的个人观点,细致而深刻,足见白蕉有卓绝的史识和作为理论家的优秀素质。这是解放前的讲稿,后由其子民生抄录,邓散木女儿邓国治整辑,其夫人金学仪保存,先在香港《书谱》上连载,后又在上海《书法》杂志上发表,这是前几年的事。笔者于1962年暑假在上海青年宫聆听他的书法讲座,内容精湛,讲解生动活泼,真是听君一席谈,胜读百卷书。
白蕉走的是苦学派的路子。他曾回忆说:“我初学王羲之书,久久徘徊于门外,后得《丧乱》、《二谢》等唐摹本照片习之,稍得其意,又选《阁帖》上的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观摹,遂能得其神趣。”据其夫人金氏回顾,白蕉对书法和画兰下苦功练习,差不多每夜都要用掉一二杯子墨水,并且自己立下规矩,墨不尽不休,到老如此。他在一首诗中写道:“爱书正与此身仇,半夜三更写未休”,正是他勤学精神的记录。由于他的辛勤经营,造就他那相当深厚的书法功底。白蕉一生中参加书法活动很少,这使他与当时沪上名流接触不多。青年时,他受黄炎培之聘,出任鸿英图书馆主任,并编《人文月刊》,黄炎培曾为他题写“求是斋”的匾额。抗战期间,为抗战捐募而奔波,曾与邓散木一起举办“杯水书画展”。1940年在上海首次举办个人书展,时年34岁,王遽常曾有诗记曰:“三十书名动海陬”,可见影响之大。解放前夕,他与邓散木合书出版《钢笔字帖》解放后,他执教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57年被错划右派。“文革”期间备受迫害,1967年含冤病逝。从白蕉的书法活动来看,他走的是一条清白自守的路子,既不取吴昌硕、沈尹默等人的广泛交游的方式,也不广收门徒,这固然使他在当时及身后名不显,对后世影响力大减,但对他的书风的形成,书法艺术所达到的高度是非常有利的。事物总是辩证的,万样事都不会全得全失。
白蕉作书不是多体并进,他作书主要是楷书(包括小楷)与行草,且以后者为多。他的书法面目纯度很高,所取名家也是二王一家,如取法虞世南、褚遂良、杨凝式、董其昌,他自己讲“晋以下不学”,并非真是如此,但他目标专一,死守二王是事实。白蕉站得高,看得全面,他聪慧敏悟,使他对“晋韵”的理解十分准确,他学书注重对书作整体气息格调的选择取舍,善于捕捉体现晋代手笺书法的神韵。笔者有幸,1964年暑假由邓国治同志的介绍认识白蕉先生,有机会向白蕉先生请教书法。他曾送我两件行草书作品,一件是横披,写的是毛主席的《满江红》“小小寰球”,此书整体气象自然流美,格调高雅,温文尔雅,摇曳多姿,如游鱼徜徉河底,似白鹤翱翔睛空,又似青青新柳在春光明媚中飘拂,让人很容易想到书写者心态的风流倜傥。用墨的轻重,字形的疏密,节奏的缓急,字间的流驻,均和谐自然,是活脱脱的二王风范。还有一件是扇面,书写的是毛主席《卜算子·咏梅》词,相比之下,前一幅秀雅,这一幅在秀逸中透出雄强之气,比较辣一点。这两件书作,虽然尺幅不大,但有咫尺千里之势,完全可以代表白蕉书法的整体水平。现在有人评品白蕉书法全是传承二王,甚至未敢越雷池一步,从这两件作品看,笔者以为也并非完全如此,白蕉书法既有虚和雅逸的秀气,也有龙跳天门、虎卧凤阁的雄强之美。
白蕉《兰题杂存》彩版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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