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来到我的母校无锡市第一中学任教。那时的我所拥有的或许只是一点对于语文教学的热情，或许还加上了一点青春的冲动而已。二十多年过去了，反观走过的道路，我感到欣慰的是，激情依旧，只是更多了一份深沉的思索，更多了一份从容与踏实。
我的语文教学探索之路
1994年我参加了江苏省优质课大奖赛，这是当时江苏省最高级别的教学比赛，结果取得了二等奖。我上的这节课当时就是评委们颇有争议的一堂课，有人认为很好，也有人不以为然。当时我非常注重学生一堂课要有一定的经验积累，但是对于文本的深入分析显然是缺乏的。
到上海之后，恰好处于上海一期课改结束、二期课改开始的阶段，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期间我作过很多方面的尝试，比如学生小组合作学习、网络技术与语文教学的整合等，实际上都不是很成功，相反，我觉得语文的味道越来越少了。在不断的实践过程中，我发现学生对于架空讲解很反感；对于文本细读虽缺少方法与经验，但又有着浓厚的兴趣。基于这样的现实，我坚信，起于语言又复归语言，完成语言（文本）现象—文化分析—语用经验积累的辩证否定过程，应该是语文教学应该坚持的方向。
带着这样的认识，2007年我参加了上海市首届“语文教学之星”的系列比赛。在浦东新区的比赛中，组织方要求的是《我们怎样过母亲节》一课，我从品味语言（反讽风格的语言）的角度组织教学，让学生能够借此体会幽默讽刺的表达效果。我在课后的说课中指出：“目前语文教学注重语文学科以外功能的倾向比较严重，着重渲染亲情，赞美母亲的高尚品质，激发学生对父母亲人的感情往往会成为教学中的主要内容。我的观点，语文课还是应该体现语文自身的学科特点，至于情感价值方面的内容应该是通过语文能力的提升而自然获得的。”正是秉持这样的理念，我一路切磋交流，最终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获得了上海市首届“语文教学之星”。
2008年，我又参加了上海市中青年教师优质课大奖赛。这一次，我选择了《一碗阳春面》作为参赛课。作为一篇小说，一般我们总是说“三要素”，但是在实际教学中，最容易忽视的又恰恰是其中的“环境因素”。我在这一堂课上，就从小说的环境入手，仔细分析老板、老板娘夫妇、他周围的人们以及到二号桌用餐的客人的行为细节，从而揭示出面对困难，一个民族的精神取向。我认为《一碗阳春面》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而是一种民族精神的写照。我的努力得到了评委老师们的好评，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获得了一等奖。
2008年底，应澳门中语会的邀请，我参加了两岸四地金庸作品同文异教活动，选教《雪山飞狐》选段。我在授课的过程中，抓住情节中的细节，发掘悲剧的一般规律，从而激发学生去体会金大侠作品中的崇高之美。课获得了成功，被评为一等奖，受到四地同行的高度肯定，《光明日报》也进行了报道。
2010年7月，我代表上海市参加全国中语会“中语杯”语文课堂教学大赛，用自己学习研究的“语用策略”理论进行教学设计，引起了很好的反响，荣获了一等奖第一名。
2010年12月，由于上海市在PISA测试中成绩斐然，引起国际社会关注，港澳台阅读及测试专家齐聚上海。他们在听了我开的《获得教养的途径》一课后，对于大陆阅读教学发展的水平表示惊讶，在表达敬佩之情之余，也表示上海的阅读教学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在日常的教学中，我注重将自己的学养融入课堂，但绝不以学养卖弄骄人。
春风风人的关键是自然本色，在教学中“授之以渔”很重要，让学生能够亲其道则更为重要。学养就如街角转弯处的一盏灯，它能照亮，但却不会标榜自己的存在。我希望我的学生，真的能够借助于语言去了解世界，发现自我。
我对教育的本质与力量的理解
一天，学生给我发了一条私信：“老师的一句话，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漠然。18年了，刚刚明白。长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后来又发了一条：“对了，这句话今天在朋友圈以刷屏速度传播扩散。”
说实话，18年前我说过的某句话自己肯定是记不得了，但是学生们记得，而且觉得自己十八年之后才明白。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惶恐。感动是因为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让学生们对于人生有了别样的理解，多少也是一种帮助；惶恐则在于，一句话居然让人放在心上十八年。作为教师，你随口一句话却影响到了别人对于世界的理解与认识，兹事体大，可不慎乎？这是做老师的价值，也是做老师的压力。
教育，真的不是只关乎知识的，更多的是指向生活的。一个人生活的质量，不是取决于你拥有怎样的生活，而在于你如何理解自己所拥有的生活。而教育是和理解直接关联的一件事儿。那位学生一定已经忘记我教他们的宾语前置的三种情形了，却记得我不经意间说的一句闲话，这或许恰恰告诉我们教育真正的力量在哪里。在我看来，知识不是教育的终极目标，它只是帮助人们理解生活的一根拐杖。教育的本质，应该是每个人生活态度的确立。
我至今还是感谢一路陪我成长的老师们：我的小学老师教会我自信；我的中学老师教会我宽容；我的大学老师教会我如何在艰难中坚守；当我走上工作岗位之后，我的老师又教会我不苟且的态度。有时候想想，今天的“我”里面有着我爱的所有老师的影子。这大概就是教育的力量吧。
当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也试图努力回忆我的老师们所讲过的具体的内容，但是在我眼前的只有他们的眼神、笑容和姿态，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我同时也清醒地知道他们所给与的知识与智慧都完完全全融化在了我的每一个心得、每一个发现之中了，我的每一步里都有他们的因素在起着作用。或许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会嘲笑自己的老师迂腐、木讷、跟不上潮流，但是经过那么多年的沧桑之后，我却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他们透过世事氤氲凝望着我的那温暖的微笑。
曾经，我很希望自己在教师的身份之外还有另一种身份，比如编辑、比如作家等等，我也尝试过，因为那时的我需要这样的一种身份变化来寻找一点点的自信和自尊。但是今天我却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中学教师而妄自菲薄，因为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终于知道人不是靠他的身份而获得尊严，而是凭借他活着的方式去赢得尊重的。今天，当我已经能够在不少大家巨擘的身上看出了譖妄、内荏、软弱、恐惧，并用一种悲悯的心情对待这一切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比较强大的精神世界。而所有这一切当中，应该有我的老师们所给与的一些东西，它们改变了我的气质、我的人生态度、我对于生命的理解。这大概就是教育的力量吧。
我的校园一日体悟
今天是忙碌的一天，会议、谈话、联系工作、安排下周的活动、与同事讨论公开课教案，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安排下周的公开课，我不得不在两幢教学楼之间一路小跑。然而，就是在这时，在我的身后飘来了一群女孩的歌声，和声非常美，在微醺的下午，在绵柔的春风里飘漾开来。我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回过身去，向她们微笑，向她们竖起了大拇指。我看见那四五个女孩向我挥手，微笑，这是今天下午最美的记忆。
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会因为自己的匆忙而忽略了为我们身边学生的所作所为而喝彩呢？我们有太多的理由忽略掉身边的学生了！因为忙着备课、忙着开会、忙着做课题、忙着被培训、被开会，因为这些让我们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于是我们理所应当地忽略了我们周围孩子的笑脸、孩子们的歌声、孩子们的失落和孩子们所有默默的努力。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想，如果我们自己潦草的人生里，多了一个人的喝彩、多了一个人的关注，当我们自己在努力的时候，有人懂你、有人欣赏你、有人关心你的时候，潦草会不会就此变得稍稍精致一些呢？疲惫会不会就有了一个温暖的背影呢？所以，就让我们为那歌声而驻足吧，你的停留，是对于那些歌唱的小孩们最大的褒奖和激励。没有人驻足的歌声是寂寞而寒冷的，你的停留会让它变得温暖和欢乐。
那天学校的歌会上，我表现得很“high”，原因是我被少年们的青春激情所感染，而且，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我在为他们喝彩、欢呼。我最懂得，自己的满腔热情遇到例行公事的冷漠时的那种失落。我不想让我的学生们有这样的失落，因为，我太知道无人喝彩的感觉了。
每次，我在走廊里走过的时候，我都会非常热情地与每一个向我问好的同学打招呼，因为我知道每一个真诚的笑容里，有着孩子们对于你的莫大的信任。很多孩子是腼腆的，他们还不太擅长赞美别人，所以当他向你问好的时候，可能不仅仅是出于礼貌；他的赞美和欣赏，有时只是表现为一个腼腆的微笑，一声轻轻的问候，或者是一次鼓起勇气的挥手。就像今天上午，一个男孩子径直向我走来，说了一声“老师，你昨天太帅了”，又赶忙跑开了，连他长什么样我都没有看清——所以他赞美你并不为了什么，只是表达他内心的赞美而已，而且还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
孩子们的可爱，有时是需要去用心体会的。有一年，我的父亲去世了，料理完丧事回到学校，我依然平静地给他们上课，但是我分明能够感觉到孩子们特别想安慰我，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的无措感。下了课，我回到办公室，两三个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又不进来，虽然，我不想煽情，也不想再勾起自己的悲伤，但是我知道孩子们真的很想安慰我，他们想用一些方式表达对于我的支持，他们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我办公室门前的。所以我便走了出去，他们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又不说话，最后轮流拥抱了我，作为他们对我的安慰。——不要让他们失望，虽然有时你必须为此付出泪流满面的代价，其实不让他们失望，自己也能够感受到那份纯真的温暖，所以，这样的拥抱也让我感动至今。
不作秀，不自私，不把教育作为自己谋功名的砝码，也不要因为自己生活的潦草而忽略孩子。我们不过是卑微的教师，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不为那些美妙的和声而驻足，或许，也就在这样的驻足中，我们的卑微可以变得高贵些。当然，如果有点奢望的话，其实我们也希望，有人为我们的努力而驻足。
给年轻朋友的寄语
最后，如果说对于年轻的朋友还有寄语的话，我想说的是，无论如何，要做一个“有意思的人”，这比什么都重要。地位、名誉都是相对而言的，由于地位和荣誉而被人仰视的人终究是会被另一些有着更高地位、更高荣誉的人所俯视的，唯有有着善良的内心、高雅的气质以及丰富的学识并且热爱生活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忽视的。不要让自己在琐碎的生活中萎靡下去，这是最最重要的，经常看到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经过学校教师生活的打磨，没了兴趣、变得粗糙、也会用怨毒的神情与语言去摧折学生，心里总是很难过。不能够怪他们的地方是，这个社会是不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与爱护呢？应该怪他们的地方是，为什么要放弃对于自己的生命尊严的坚守呢？
要有兴趣，广泛的兴趣，永远保持对于生活的好奇感，永远不要吝啬自己的脑力，去观察、去思考、去表达。对我来说，无用之用是有益于生命本身的，而且那些“无用”的问题，有时候就是那样吸引我，让我欲罢不能。而丰富的阅历又能够增加我们思想的内容，走过一些地方、经历一些事情、遇见一些人都是值得很好地保存的，你收藏它们、思考它们、感悟它们，然后它们就会温情脉脉地反馈给你所需要的人性、智慧和魅力，这就是一切。
在我看来，教师不仅应该传道授业解惑（这一点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更应该展现智慧，呈现出人性中的美丽与美好，让一代代人因为教师而永远对于未来充满希望。——话虽如此说，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烦恼和彷徨，没有激愤与怨怼，但是我愿意这样去守护关于教师的信念，为我的学生们，也是为我自己。
以上是我对于自己成长历程的一点理解与认识，经历所言甚少，感悟所言较多，原因恐怕是经历便如酒糟，蒸馏而为美酒，是足以供人们欢饮的，而酒糟则当然可以弃而去之的；至于酿酒人，将它做成点心，也不过是敝帚自珍的意思，而且也应该是留诸将来的事情。
（作者为上海市建平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注：本文的标题取自郑朝晖老师的公众微信号：一个教师的行走空间。编者认为“这里”其实也可以扩展地理解为郑朝晖老师一直坚守的讲台，一直深爱的校园，以及他的思索所能抵达的精神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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