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猪八戒（二）：装傻的意义

文/赵炎

    所谓神魔小说，在我看来，如同金庸武侠一样，皆有其影射现实社会的一面，即公平与偏私的对决、主流与边缘的较量。对猪八戒而言，体现在爱情婚姻上的不公平，尤为明显。比如，同样是神仙，玉帝老儿可以娇妻美妾、卿卿我我，连最底层的土地爷，也有土地婆做老来伴，独老猪不行，当王老五没商量。

    按理说，调戏嫦娥，老猪被法办，该接受教训才对。但是，到了入赘高老庄那一章，他非但没悔改，却变本加厉了，“犯罪”情节近乎恶劣：领导（观世音）前脚刚走，他就“顶风”作案，没把领导放眼里，罪加一等；皈依佛门，娶妻破色戒，等于知法犯法，漠视前科，又该罪加一等。如果让玉帝知道，肯定雷霆震怒，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么，老猪为何这么做？

    这里好有一比，诸葛亮曾赞扬刘禅“天资仁敏，爱德下士”，而刘禅却被后人称为“亡国之昏君，丧邦之庸人”，个中的反差耐人寻味。老猪颇有刘禅之风，长期自诩“夯货”，等于跟别人说，“我就一夯货，您别跟我较真儿”。装傻的意义何在？在于让别人忽视自己，于嘻嘻哈哈中淡化某种严肃，绕开某种压力，成功追寻某种“觉”。其性质，跟上一篇的“错位”一样，商标所有人是老猪。从这个角度来切入，或能找到原因。

    话里透傻，讨价还价。

    关于福陵山云栈洞的女主人卵二姐的生平描述，作者惜墨如金，通过老猪的大嘴告诉观世音一句话：“此山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他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插门’。不上一年，他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文字不多，但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傻”却不少。

    仔细品味这段话，我们能够感觉到老猪的留恋和感恩。卵二姐给了他男欢女爱和一个温暖安逸的家。也就是说，这段婚姻有感情基础，甚至有那么点一见钟情、比翼双飞的意思，并非用强。老猪淡淡地说出“不上一年”的话，看似很傻，却如同重锤敲打听者的心：幸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揪心！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听了，焉能无动于衷？老猪第一个“傻”卖得高明，以情感人。

    老猪此时是妖，卵二姐也是妖，一说是兔妖，夫妻之间，彼此应该相知。根据神话的说法，妖和鬼怪、神仙等，都靠元神维系，通过修炼得道幻化人形在世间行走。聊斋里，许多狐妖也被称为狐仙；白蛇传里，白素贞被称为蛇妖，天庭也称孙猴子叫猴妖，等等。可见，妖与仙的界定，乃人为的好恶，并非仙就比妖美好，关键是看各自的道行高低。

    当然，元神也会灭，据说鬼魂不能见光，见光就散，“魂飞魄散”这个词就打这儿来的。卵二姐不怕光，大概比鬼厉害些，不会轻易就死。孙悟空当妖的时候，天庭用了那么多酷刑，也整不死他；法海同样也整不死白素贞，只能用法器把她收了。

    之所以说卵二姐是消失，而不是死了，是因为可以分析，老猪并非没脑子。观世音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怎么会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妖怪？观世音到福陵山干嘛？是冲老猪来的，焉能“暗杀”人家老婆？

    她奉法旨去长安，有两个任务，派唐僧去西天取经，同时一路上给唐僧寻找合适的保镖。所谓徒弟，只是称谓不同罢了。保镖的人选，得符合下列条件：出身、经历、秉性、战斗力等等。无论哪方面，老猪都蛮合适。但问题出现了，经验老道，思虑周详的观世音发现，此时的老猪，正跟一位合适的人相遇在合适的地点享受幸福生活呢，怎么办？如今不比从前了，老猪待罪之身，削职为妖，无官一身轻，对他下命令恐怕不成，得另外想辙。

    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让人刻骨的伤感，比如阴晴圆缺，比如悲欢离合。这个世情，观音是知道的，所以，才显得唐僧取经是多么的必要。老猪则未必，让他乖乖听话的合适办法，就是让那个“合适的人”卵二姐消失。杀死卵二姐，观世音不至于，但囚禁卵二姐，她是做得出的，想想后来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的经历，朋友们就会明白。

    因此，老猪压根就不信卵二姐会死，更不会无缘无故离家出走，他对观世音说“他死了”，隐然有装傻的痕迹，是卖的第二个“傻”，跟贾琏一个样，提醒听者，“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个道理我懂。卵二姐的命运，堪比红楼梦里的尤二姐、水浒传里的阎婆惜，都是社会人生种种变化中可循的规律所决定了的。

    贾琏装傻，王熙凤心知肚明；老猪的装傻，观世音同样一清二楚。装傻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如同讨价还价：菩萨你欠我的，不要忘记哦，当我真是夯货呀。我在凡间的小日子还没过够呢，您看怎么办？

    入赘高老庄，观世音默许，

    就做女婿来说，老猪是有瘾的，原因也能找到。读过上一篇闲话的朋友，可能会记得“钉耙当农具”的说法，是老猪自己的悟，再加上跟卵二姐的婚姻实践，不上瘾才怪。

    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这句话或可作为老猪“顶风违禁”入赘高老庄的注解。如果不是得到观世音的默许，那赵炎只能理解为老猪在为自己流浪无依的心，重新追寻一个栖息之地。而这，他是成功的。

    有学者就此指责老猪“移情别恋”，甚至用了欺骗手段，不怎么光彩。窃以为大谬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作为“人质”的卵二姐还有被放归的可能吗？恐怕不可能；明代的世风，有男人为女人守活寡的吗？绝对不会有。也就是说，“移情别恋”的指责首先就不成立。退一步说，老猪“爱”上高翠兰，谁又能保证，不是爱情替身？

    老猪跟高翠兰的婚姻只维持三年，不算长，也不短，很难，也很甜蜜。如果说开始的时候曾经有过欺骗，那么，接下来就未必了。婚姻当日，老猪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高翠兰又不是傻子，怎能心甘情愿跟他过那么久？反过来思考也是成立的，如果高翠兰对老猪毫无感情，那就很难理解老猪三年来的辛勤劳动的动力所在、意义所在了。孙猴子说得好：“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老猪的心中，高翠兰是个难得的好老婆，美丽，且知冷知热，体现了他所追寻的意义生活，所以，他珍惜，不怕吃苦，努力干活赚钱。他知道，这幸福的日子不会太长久，那个师傅迟早有一天会过来终结他的幸福，必须珍惜眼前。

    错位的人生，无常的幸福，是老猪的宿命，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宿命，奈何？但是，入赘高老庄始终存在一个前提，那就是是否合理合法？毕竟已经答应观世音受戒做和尚了，再去破戒，不但违法，且不讲诚信。

    老猪或许不在乎违法，但面子还是要的，他是个爱名声的人。比如后来发生牛魔王变成他的模样骗猴子的故事，他就很不乐意。如果不是得到观世音的默许，老猪恐怕将不堪承载：法的追究是一方面，关键是失信于江湖，亦无颜面对师傅和师兄弟。从老猪后来的理直气壮来看，观世音多半是默许的。这是老猪装傻、讨价还价的结果。

    我们常说孙猴子叛逆，殊不知，老猪的叛逆，比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唐僧和猴子来到高老庄的时候，老猪还沉浸在小日子里乐不思蜀呢，根本没打算跟着唐僧去爬山。但孙猴子不是观世音，金箍棒也不是吃素的，老猪卖不了乖，装不得傻，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乖乖就范。（赵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