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家还是思想家？

   许锡良

   在学者的群体中，有人是学问家，有人是思想家。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大差别的两种人。一般人比较容易分辨与接受学问家，而不容易分辨与接受思想家。学问家中规中矩，旁征博引，显得学问很大，读书很多，给人的感觉很渊博，也常常容易被社会常规标准考核，而思想家常常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常常显得离经叛道，也不那么合群。

   学问家常常用自己的脑袋装他人的思想，而且装得非常博杂，功夫下得很深，常常微言大义，其实也主要是用来琢磨别人的意思，基本上不会站出来“我认为”。思想家常常用自己的想法去审视别人的意思。在他眼中，一切的思想观点，都是为自己准备的，或者是用来接受的，或者是用来批驳的，或者是用来遗忘的，但是，就是没有一个是用来崇拜的。

   学问家的时间主要是用来读书，把自己的大脑变成别人的跑马场，而思想家的时间主要是用来思考，让别人的思想变成自己思想的跑马场与练习场。学问家与思想家之间有时很难区别开来。因为他们有时都读书，也都思考，但是，他们的着重点是不同的。学问家企图弄清别人的学问，思想家企图用别人的学问营养自己的思想。

   学问家可以造就，一个人只要中等之质，外加高人指点，再加上自己勤奋好学，刻苦钻研，持之以恒，基本上就可以培养出一个学问家。只是按照天赋与资质，学问家有大有小，但是，都能够保证在某一领域里有一定的积累。院校里培养的各种学位证书获得者与职称获得者，基本上算是学问家的类型。而思想家却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完全是天赋资质外加自由的心灵与自我的发展的结果。没有任何人任何学校敢声言自己要培养思想家。如果把学问家比喻成精心雕琢的盆景，做工也很精细，是完全可以复制的，那么，思想家就是一株深山老林里自生自长的野生植物。大小，高矮，形态......任其自然发展。而且先生性的种子已经决定了它究竟是藤本类，草本类，还是灌木类，还是乔木类。因此，学问家可以栽培，甚至可以批量生产，然而，思想家只能够野生，常常只能是可遇不可求。

   学问家一般在生在世，都会获得世俗势力的承认，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获得相应的资源与利益，然而一旦离世，能够剩下的东西就不多了，即使有留下的东西，也常常是在狭窄的专业范围内，而思想家一般在生在世时被误解得多，打压得多，他们在生在世时获得承认的极少，多是死后被重新发现，然后享受哀荣。

   思想家常常属于一个时代，而学问家常常属于一个专业。思想家搭建新的大厦架构，而学问家沿着架构精雕细琢，分别在一个枝节上用功夫装修。

   学问家，常常心怀感恩之情，对自己指导过自己的恩师，如数家珍，一步一个脚印，其学问传承脉络一清二楚。然而，思想家常常很难看到他在世俗世界里的恩师，相反，在世俗世界里被误解、打压与妨碍他成长的力量比比皆是。思想家以人类的一切思想大家与积累的优秀文明为自己的思想营养，没有门户之见。思想家即使有师，也是自主选择的作古之师，而且不分古今中外，思想家拜师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批判他们，超越他们，最终活出自己的价值来。

   学问家读书的目的是让自己有学问，思想家读书的目的，是让自己的思想得到磨砺。学问家读书，恨不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一个大仓库，恨不得把所有的学问都装进来。而思想家读书，只是把他人的思想当成点燃自己思想的一根火柴，一旦点燃了自己的思想火库，那根火柴就被抛在一边了。思想家不会一天到晚手不释卷，只有在自己的思想火苗快要熄灭的时候，才会重新找到火种来点燃自己。

   学问家做学问是我注六经，重点是经书。思想家做学问是六经注我，重点是自己的思想。

   学问家一生都在积累，有如一个土财主，一生都在积累财富，一遇到陌生的人，就向他们展示自己的财富，炫耀自己的金钱，学问家也是这样，动辄喜欢建立自己的学问储库，喜欢编辑庞大的学问库。有如钱钟书的《管锥编》。思想家一生都在建构自己的思想，思考的乐趣，是其最大的人生乐趣。思想家经常质疑自己前面的思想，怀疑他人的学说，倒空自己的脑袋，随时准备接纳新的说法或者产生新的想法。

   学问家喜欢把一切学问都装进来，思想家喜欢把自己的思想放出去。学问家讲课喜欢对自己的所见所闻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常常记忆力惊人。而思想家则喜欢提出问题，然后交流对话，互相质疑批判，思想之间互相交锋。学问家喜欢灌输式，有如一个古董收藏家，每天都要往古董店里送来一只老古董。而思想家喜欢讨论式，常常一写作，或者一发言，有如一只野公牛闯进了古董瓷器店，所到之处，是一片思想的狼籍。学问家加固已经有的东西，崇拜圣贤的偶像。思想家毁灭旧有的东西，创造新的东西。

   思想家是一只刺猬，学问家是一只狐狸。以赛亚．伯林在他著名的小品文《刺猬与狐狸》中，把学者分为了刺猬和狐狸两种类型，他依据的是古希腊的一则寓言：狐狸知道很多事情，但是刺猬知道一件大事。学问家知道很多事情，然而，思想家知道一件特别大的事情，这件特别大的事情，常常足以改变整个世界。像牛顿、爱因斯坦他们懂得这个世界上的深刻思想的本质是简单，还有什么比E=mc2更简单的呢？思想家常常拥有穿透性的洞察力，能够看透复杂事物，并且认识到隐藏的模式，刺猬注重本质，而忽略其它。

   一个社会，学问家有学问家的价值，但是，思想家不世出。因此，特别显得珍贵。一个社会一般不会用思想家的标准去要求学问家，然而，一个民族常常会用学问家的标准去评判思想家。美国人将思想家富兰克林的头像印上百元美钞。日本人将思想家福泽谕吉的头像印上万元日钞。哪个民族能够早发现自己的思想家，并且加以珍惜爱护，哪个民族就能够兴旺发达。哪个民族的思想家总是蒙难受冤，哪个民族就还处于愚昧之中。

2015年8月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