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文对抗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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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几年前，我给大学本科的学生们做过助教。刚刚开始做这类事情，没什么经验却怀揣着无尽的理想和热情，我做了不少可以被看成行为艺术的“社会实验”，其中让我感慨最深的，是一个铁盒。

学期第一堂课，我让学生们思考“为什么读经典”这个问题，把答案手写下来，写好后放进我事先准备的铁盒子里。我在他们面前郑重地把盒子封口，扎上红丝带，并承诺他们把盒子埋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学期结束的时候，挖出来还给他们。

时间通常都过得比我们料想或期望得快的多。几份paper数不尽的咖啡过去，当我经验丰富到足以意识到这种种“实验”看上去有多幼稚时，学期也快结束了。我把盒子找出来（我并没有真的埋了它。仪式感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但我更怕学校不小心挖草坪毁了它），把答案还给学生，在最后一堂课上，请他们讲讲，在历经千难万险，失过恋逃过课挂过科中过奖之后，在图书馆度过了那么多揪着头发也看不出这本经典为什么是经典的痛苦时光之后，如何看待当初的文字？

你能猜到最多的回答是什么吗？

“柔软的内心”。 

有的说起如何经历了痛苦的失恋，才第一次理解了某首诗那种痛彻心扉却平静轻缓的语调，说原来读书总是看不出很多细节描写的必要，经历了感情波折才发现，时间空间确实会拉长变大，加上记忆反复雕琢构建，细节再细也不过分。有的说起阅读如何让自己从不同的视角看待事物，理解以前因为无知或情绪而不理解的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孩儿的故事。学期中她的弟弟意外出车祸丧生，她在收拾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他的日记。她把弟弟日记里列出来的，想读的书都买了下来，装了大半个柜子。每次痛苦的时候，就抽出来读一本；而每读一本，内心的痛苦就减少一分。

大家都说，经典呈现的形式千奇百怪，有的简明有的晦涩，有的揪光了头发也看不出为什么是经典，但读得越多，内心似乎就变得越柔软，越能感知原本无法感知的事物和情感，灵敏，温和，博大。

这并不是一个鸡汤故事，我根本不想劝你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和温柔。恰恰相反，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公和屈辱、悲惨和愤怒，充满了暴戾：信息化时代，人为结构性地扭曲信息，将一份精心炮制地、通往刀山火海的地图强塞到舵手的手中，船焉能不沉？警察社会中，公权与私利结合成一个恶性循环，环环相扣循环往复，个人权利如同阳光下的薄冰。“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 ，谁来监管“守望者”？后极权时代，利维坦已然全面突破了霍布斯设定的纸防线。

在这样的世界，我需要参与，不能在逼仄的环境中退化成一个或冷漠或极端的存在，可是，我却也不想在抗争中变成一个暴戾的人。尼采说过，“切勿与怪物搏斗，否则你也会变成怪物。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我不想变成一个暴戾的人。 

在一个暴戾的环境中谈柔软，似乎有些不太可能；人文经典改善人的灵魂之类的话，听上去似乎早已是庸俗的陈词滥调。我们有太多太过紧急的困难要解决，沉重的生存压力之下，哪里容得下“柔软的内心”？我们面对的电视电影、报刊杂志，口水文化泛滥，蓬勃汹涌的消费主义早已成为弥漫每个角落的“白噪音”，谁还在乎“柔软的内心”？

有人说，空谈人文是书生式误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谁革谁的命都是如此，保守也好自由也罢，主义者们从不畏惧流血牺牲。还有人戏谑，“来不及解释了开上车”，漏船夜航，盲人瞎马，没法用手投票，用脚还不行？“国民”身份本来就是投胎随机分配，何来道德义务伦理牵制，换一方蓝天碧水，生活还是要继续。

可是，你能逃到哪里去？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报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城市》，卡瓦菲斯，黄灿然译）

亚里士多德早就已经说过，好的城邦造就好人，恶的城邦造就恶人。我们耳濡目染，在心智健全之前灵魂就已经长满了水草。很多人经历剥皮削骨的痛苦才把极权映照在自我身上的印记一块一块铲除，伤痕累累；更多人甚至连灵魂上早已杂草丛生这件事都不知道，依旧“生龙活虎”，自认为活得潇潇洒洒。恶政嵌凿的两种病症，你我必然心居其一。

怎么办？如果我们愿意选择一个对抗暴戾却又能在对抗暴戾的过程中免于变成另一个暴戾之源的路径，那应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重新检视我们的灵魂吧。在这个稳定繁荣而又暴戾的时代，停下来，用另一种视域观看和反思吧。

这不是一篇励志故事，我根本不想告诉你这样做会为你创造人生巅峰，为你赢来更多的金钱更多的荣誉，恰恰相反，这样做意味着选择用最柔软的心灵对抗最残酷的罪恶，这很难，很累，很痛苦，很多时候你或许会像我一样，感觉坚持不下去了，想要愤怒，想要以牙还牙，想要批判一切，想要放弃……

但是，假如我们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选择一种警觉的、全神贯注的眼光，选择清醒、痛苦但却真实的世界，选择“柔软的内心”，我们或许能在这个空间逼仄到直不起脊梁的社会中找到一点点自由和尊严。假如我们愿意 “用人文对抗暴戾”，那我们或许能在漫长艰难的探索过程中，闯入那满天星光的蓝火虫洞穴，让蜷曲已久的灵魂肆意地伸展开来。 

我不想变成一个暴戾的人，我希望你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