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的自由
作者 | 胡长白
写下“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时候，王维十七岁。一首诗惊了一座洛阳城，香花拂鬓，少年得意。那是一个在意审美的盛世，一句凝摄心魄的诗文，足以明媚一代人的眼睛。王公士人，至礼恭敬、虚位延请这位“新丰美酒斗十千”的锦绣少年。按照《旧唐书》的说法，“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
人和历史存乎语言和叙述之中。以上开篇，按照叙述的一般套路，王维身后的历史旧痕和碎片，大抵可拼出这样一幅图景：朱楼望尽抵不过世事无常和人情繁复，少年得意泯于中年苦热和晚来秋冷。心头香花落尽，泉下过客心伤。分明小心翼翼，平生大悲大苦。
确有很多文章是这样写王维的，把他描述成不公世事的出离者和反叛者。怜君不得意，万里一归人。譬如，本来锦绣前程，却遭逢父亲早亡、中年丧妻、数度贬谪、离乱归隐。这等囿于庙堂——山林、投合——出离、大才——苦迫、繁华——清冷的二元叙述，倾向于将人生制成各据一端的纺锤，中间织出一匹生活的粗布。
王维的六十年，苦难自然是有的，和悦欢喜亦不曾少。苦难若是人生的真相，欢喜便是真理，他得到的真相和真理互不相碍。近水桂花开，入山明月随，不曾有一物挡在他的对面。当然，这无碍的气象并非生来与俱。哪粒尘埃不是翻腾滚打之后，才随了风，归了土？
王维十五岁奔往东都洛阳，做了京漂，却非落魄子弟。父亲官至汾州司马，早亡任上。母亲乃博陵望族崔氏，厚德持家，不致颓覆。这般家境，给了王维三样本事：音律、绘画、写诗。母亲虔敬事佛，为儿子又追加了一项盛唐流行的性灵教育：修道。人总要有些逸出尘世的本事，不然你仰天大笑出门去试试？不过从一个糞堆扎入另一个糞堆哭泣。
王维字摩诘，这名字便来自佛教的维摩诘大士，一个妻子如林、家财巨万的在家菩萨。维摩诘菩萨在家中办了一场辩论赛，论题是二与不二。他宣称不二乃人生的根本智慧、自由和解脱，弄得一众对方辩友动也错、静也错，来亦非、去亦非。后来，文殊菩萨直截众流：说吧，究竟何为不二？维摩诘一默如雷。果然动静等观，无去来处，悲欣交集。
公元721年，二十岁的王维西游长安，做了两件大事：因自幼性闲音律，妙能琵琶，作了一曲《郁轮袍》；进士及第，中了状元。一曲惊长安，一试魁天下。据说岐王李范和玉真公主为王维大才所动，叹为天人。玉真姑娘更是慨念，多年伴我焚香含泪入眠的竟是公子诗文。秋色复连山，一曲近君前。唐朝的公主下手都那么重。
功名在握，又有岐王推了一把，王维出任太乐丞，掌管宫廷音乐。彼时，音乐关乎礼制、道统和朝廷的威仪，也算人尽其才了。可惜数月之后，初入仕途的王维一时兴起，在排练五方狮子舞时，竟私窥了天子专属的黄狮子舞，遭贬济州司库参军。音乐家、画家、诗人、得意的少年，辞了王公和你在语文课本里知道的一众名流——崔颢、高适、李龟年，成了一名仓库主管。
初飞折翅，孤鸣大概是免不了的吧！但是，大时代里的个体沉浮，本是为宦者的平常事，王维还不至于颠仆在地。此后四五年，他接待来往迁谪的过客，身在其中，又似旁观。譬如留宿好友祖咏擢的诗中写道：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临别又言：相迎方一笑，相送还成泣；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诗文淡了少年情切，却禅意初光。
第五年，王维辞了仓库主管之职，隐居淇上。写诗，焚香，笙箫起，笙箫默，亲山水，画山水，访老僧，讨新茶，两年也就过去了。正好赶上玄宗心情好，封了泰山，大赦天下。王维得脱罪臣之身，二十九岁重返长安，闲居五年。
若非心中跟自己和解，闲居的青年必是潦倒暴躁的。从年谱行记和诗文来看，王维似乎全无潦倒之气，心安理得，无可无不可。真挚和顺，又漫不经意。入了朱门，便歌一曲，诗一阙，望边关，叹白云埋骨长已矣；入了空门，便掸衣，拂尘，浣花，卷云，伴流水空向人间。行至哪一处皆如还至本处，亦如随时抽身而去。此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王维卷入了禅宗顿教和渐教之争，并为顿教广播做出了贡献。禅宗在武则天年间发生了顿渐之争，南方的慧能与北方的神秀因教法和修行路径不同分立两派。南宗主张直了悟道、明心见性，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北宗认为人心如镜，须精勤拂拭，方可垢尽澄明。北宗神秀上有朝廷礼遇，下有广众僧徒，一时奉为六祖。
直到多年以后，慧能弟子神会奉法“北伐”，南宗顿教才得弘天下。王维与神会和另一位顿教代表长安大荐福寺道光和尚学交往甚密，多为鼓吹，力弘于斯，影响一时。他赞叹神会的一念相应、无心无相之法，并力行之。山河天眼里，能生大地风。胡适认为，王维的文字是记述南宗初盛、北门寂寞之史实的重要证据。
二是三十岁（一说三十一岁），王维夫人病故，摩诘自此终生未娶。后世情重者，多颂王维至情不渝。惜乎王维不若李商隐、苏轼那般留下念妻的名作，所以并无凭据。他倒是借了别的事由，挺笔捅破了所爱别离之苦：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此情至深，正是看花满眼泪。
然而，王维身在大唐，即使妻亡再娶，也无关忠贞是非。可信的理由便只剩下一个：没意思。有情皆苦，不若解舟任漂流。他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公元735年，王维得了个闲差，八品右拾遗。到了四十岁，混到监察御史。这一年，好友孟浩然伤逝。王维大哭：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人到中年，诗成画，画中无，诗画尽销烟火之气。如你少年所诵：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也正应了神会和尚所谓“妄念本寂，尘境本空。空寂之心，灵知不昧。”
散了烟火气的王维，过着上班下班的平常生活。天下喧喧嚷嚷，富贵东河西河。他如局外人一般，就那么看着，也旁观自己。“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
四十四岁那年，王维在蓝田辋川置了一个院子，读经，闲聊，锄禾，种花，劈柴火。诗文中也多了几分暖意。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多年以前，我常于晨起为女儿念这首诗，她就双手揪着我的耳朵，凝视我的凝视。
五十岁，王维丁母忧，栖于辋川，守孝三年。这辈子看起来就这么远远近近、出出入入地打发了。青苔日厚自无尘，白眼看他世上人。后世的知识分子，多有王维的超越之志，可惜远则有疏离之苦，近则不免缠缚之忧；出则不得还复，入则无以逸出。
五十三岁，终获实职吏部郎中。两年后，安禄山造反，天子出逃，王维不知何故困居长安。“禄山素慕维之大才”，非但不谪不杀，反而任其为给事中。在大时代的逆流中，王维一不小心就做了叛徒。后来唐王朝复辟，王维自然苦厄迎头。但是，他远比后世的周作人更幸运。“叛变”期间，他写过一首流传甚广的忧念前朝的伤怀诗，表明了无奈自屈的心迹。人们原谅了他。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余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
又是闲居数年，却与早前的避于远中远、溺于空中空大不相同。诗中暖意渐升，烟火复燃，又有少年般的情真意切。
五十八岁复官，最高至尚书右丞。两年后，辋川花开的五月，王维离尘归寂。谢谢你提示了一种生而为人的可能性：把棋子的生活过得跟棋手一样，挪出最后一步，散场。
少年你且去，但去莫复问，白云犹可期。
以上。长白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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