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古渡口，人们叫它仙人渡。但古渡口一亮相并不叫仙人渡。
在镇子上，折向东街。这里是民国以来，最繁华的集市了。鞋帽铺、理发店、杂货摊、烟酒行、豆腐社、木器社、客栈、酒楼数十家商行一字摆开。从北沟到南渠，约二里地。有朋自远方来，你可捧一罐地道的仙人佳酿，酒足饭饱，在酒楼，推窗俯看街市的人声鼎沸，聆听花鼓的余音声声。《酒醉花魁》、《大娘教子》、《铁板桥》，秦音吟哦，一定叫绝。恰逢年节，舞龙舞狮、旱船蚌蚵，锣鼓喧天，更是热闹。
从南街西行一华里，便是千年古渡了。站在渡口之上，举目四望，它一定让你神精气爽。你不禁会感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此情此景，当然是“远山含黛横地出，三水绕城水流急”。民国之前，仙人渡是谷城县所辖重镇。县城之南，有筑水（今南河）。县城之北，有粉水（今北河）。县城之东，有汉水。三水携手，汇聚于此。这里南船北马，人们总是摩肩接踵、荷担背扛。为避永王之乱，唐朝诗人戴叔伦搭船南往，也夜宿在这个埠头，挥笔题诗“横流长夜不得渡，驻马荒亭逢故人”。清朝襄阳守道鲁之裕劝农桑、兴水利，路过渡口，不禁叹喟“莫道袁曹争渡处，今来壤畔有田翁”。周宣王时，楚王派尹吉甫向周进献“白茅”，从筑水顺水而下，在格垒嘴的筑口，转道汉水溯江而上，也是在这个渡口停歇。
其实，要说古渡口真正繁盛的时期是洪武、永乐年间。明洪武二十四年，谷城商税课钞达2040贯。《襄阳府志》记载：明永乐十年（1412年），仙人古渡满载“管运武当山琉璃诸物”小船数以“万计”。就是明成祖的一道降谕，建造武当山宫观，营造船队泊靠襄阳、谷城，就是这样一次不经意的驻足，成就了一座身世不凡的渡口。《谷城县志》云“此渡乃真武渡也”。经仙人渡南下的棉花就有1000余包，停泊其间的楸子船，三丈有余。江西移民的到来，更推动了水田、旱作并耕，以致于酒肆屠宰山村几遍，以致仙人渡口出现“家家户户酝佳酿、村村人人品美肴”的盛世景观。
这也许就是仙人渡酿造业兴起的发端吧。
二
从渡口往回走，不过百余步，有一条北去的石籽甬道，它直通西街旧日的乡公所。这里虽已闲置多年，但仍居住着满腹经纶的遗老遗少。乡公所南边，有一座万民膜拜的观音阁，是信男善女顶礼膜拜的神龛。北边有一眼清泉，曾长年涌流不息，只可惜上游汉江的截流，让千年古泉濒临枯涸。西边有一槽坊，临街敞开四五间，酒香四溢，渡口的船夫总要“落帆向筑口，停舟为槎鯿”。乡公所真正的主人是乡绅李伯霖，镇东田地四百亩，市上店铺十数家。李氏世第，一进四院。临河二楼是观景走廊，置身楼阁，品茗散步，当然是一种十分幸运的事情。难怪耄耋老者总津津乐道，这里是风水宝地。
绕过乡公所门楼，向西穿过石板路，眼前出现一座偌大的庭院，这里是李志进的“日新长槽坊”旧址。它在西街北端，乡公所西首。河风东来，呼吸着飘有酒香的气息，顿觉一丝清甜。漫步在古街上，一处古老的戏曲从明清的屋里幽幽游出，在空气中缓缓飘荡。风味小吃的香气随风阵阵，油墨香和醋酸味儿，一股脑儿地，在这短短的几百米长的街道上无时无刻不侵袭着你。
1939年，襄阳县太平店李长远也看中了西街商埠的繁盛。他在乡公所的北边开设“李长远槽坊”。驻足“前店后厂”的槽坊，看着眼前这段被滚滚车轮磨砺出深深印辙的青石板路，追寻着先辈勤劳的足迹，不禁会想起欧阳修的诗句“顾我百忧今白首，羡君千骑若登仙”，“况有玉钟应不负，夜槽春酒响如泉”。耳畔回响着千百年来不息劳作的声音，坚实的臂膀，黝黑的身躯，吱吱的车轮，铿锵的吆喝。古渡的文化，它是我们人生背负的一根纤绳，它是我们人生不息奔走不止的一只号角，它是我们人生倾注活力的一杯老酒。
从老字号酿酒槽坊的建筑上，你依稀能见得光绪灰堡砖、民国青瓦砖、建国红窑砖杂志其间。几块剥落的墙面上，显示它是“七卧五立”的砌筑法式。斑驳的白色山墙上，写着朱红色的“万丈高楼平地起”、“毛主席万岁”标语，也有白底黄字的“毛主席语录”。可以判断，这是手工业作坊经过社会化改造后留下的痕迹。1952年，由于物资紧缺，光化县设立老河口酒卖处，统购统销全县槽坊酿酒。
在东街，可能遇得见三三两两的老酒仙。他们依旧生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尚范”里。叼一管旱烟袋，清瘦脸庞，黝黑皮肤，蓝衫布履。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想。你若能打开他的话闸，就像打开了古渡口河里的水流，滔滔不绝。县企业公司是竹林桥、仙人渡酒厂合并的。当时，设南酒厂、北酒厂。老区院（即乡公所）北即北酒厂，主事是涂得学，南为南酒厂，掌舵是闫世义。酒厂红火呀。日投高粱1000斤，出酒四百。他说着便比划出四个指头。东街口过年打散酒，家家需排长队。不管你听没听，他总是说个不停。
三
当然，喧嚣过后，总会有沉寂。繁华过后，总会有凋零。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一个人能在人生的最低谷，激发出再生的反弹力。这才是最令人敬仰的。
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叫安明龙的汉子。
仙人古渡沉寂了。这里，偶尔只见得一只鸬鹚筏子荡漾其上，捕捉一些小鱼小虾。它穿着2300年历史的裹脚布，踌躇不前了。老河口镇，建于雍正三年（1725年），短短二百余年，已是生齿日繁、商贾辐凑。誉为“天下十八口，数了汉口数河口”。1952年10月，光化县酒厂抽走了仙人渡南北酒厂的技术骨干。三年后，南北酒厂并入老河口酒厂。
安明龙，生于上世纪30年代末，是仙人渡东街开明绅士的子弟。自幼饱读诗书，写得一手苍劲的毛笔字。1975年，下乡知青返城了。颜双喜、安明龙一干人马白手起家，再起炉灶。在豆腐社开锅烧酒。是谓“小酒厂”。烧酒制曲十分讲究，必须是古渡独有的花芌、辣蓼籽、毛草根汁加糯米发酵而成。佳酿必佳泉，曲必得其时，火必得其缓。仙人粮液一经面市，她像一位婀娜的江南女子，在嘈杂的街市穿巷而过，回眸一笑，是那么的香绵、甜美、优雅。
酒的品质就像人的品性一样。你可以贫穷，但不可以庸俗。你可以简小，但不可以粗陋。你可以陈旧，但不可以不洁。
面对这样一位“奇女子”，古镇的领导对安明龙语重心长地说：“这女娃，从小是你招呼大的，你可要看好哟。”1979年，仙人酒厂在观音阁兴建大酒厂。这时，它仿佛是窈窕淑女，年约二八。
游走在仙人古渡的古董槽坊，到处都是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去凭吊，可以去遐想，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但你细细品味，便不同了。安明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汉子呢？他让自己的儿子拉着板车去老河口卖铁皮，却不给一个钢镚，吃不上五毛钱的糊辣汤。
安明龙是聪慧的，担当的，重义的。他的人格魅力居首的要义在于，他把自己的一生酿成了一杯美酒，奉献给了这渡口的老百姓，却没有带走一草一木。据唐朝魏徵寿《隋书》载“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可能这也是一种人文的传承吧。他举贤不避亲，一眼看中丁生富是一个能吃苦上进的后生。从制曲到发酵、蒸馏、勾兑，他毫无保留，手手相传。1986年，送到武汉省轻工业学校深造。1992年，生富学成归来，不负所望，对仙人系列酒进行工艺技术改造，开发的仙人粮液、仙人老窑等新产品，一举荣获国际食品酒类饮料博览会金奖。
你站在古埠之上，远看汉十高速跨江而过，襄渝铁路飞架南北，宁愿在江上泊一乌篷小船，渡头修一休闲客栈，茅屋里邀来几个喧闹的酒客。等天垂暮了，灯昏黄了，柴门村犬叫了，你体味一下自己纤曳的一生，这是怎样的一个境界？晚来天将暮，能饮一杯无？喝！我认为，要喝的，让我们喝回青春的回忆，喝出人生的豪迈，喝空人生的愁绪。
人生若渡，何必留下遗憾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