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在出租车上的土鸡蛋
作者：严 泽
好久以后，我都在想这几个问题：86岁高龄的母亲喂的那几只鸡要多长时间才生得250个鸡蛋？她那骨折后尚未完全康复变形的手，把那些鸡蛋一个一个来回抚摸过多少次？答案是不知道的。
但是，在去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晚上六点许，我们却把这一箱鸡蛋丢了。
妹妹他们一家三口是从洞庭春苑上的车，鸡蛋箱是妹夫拎上车的。一向办事细心的妹夫当时是把鸡蛋箱拎在手上的，但司机说东西要放后备箱。只有三分钟，出租车就到洛王了，他们一家三口下了车。妹妹看到出租车忽然猛踩油门，马上记起那箱鸡蛋了，于是大叫停车，近在咫尺的出租车却没有理睬，绝尘而去。妹妹急得蹬脚。外甥反应很快，马上拦了一辆摩托车，两句话说明缘由后，紧跟那辆的士，但是，追了几百米远，由于车多，加之又是晚上，视线中出租车左拐右拐就不见了。头发都吹得竖起来了的外甥只好调头回来，向他妈妈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妹夫在那里呆若木鸡。三个人谁也不说话。他们知道：这箱鸡蛋就这样没有了。
他们像霜打了的茄秧，上得楼来，告诉我鸡蛋丢了。我心中很难过，但我知道妹妹、妹夫比我还难受，只好安慰他们说：丢了就丢了，不就一箱鸡蛋吗，也许还能找回来，我举了几个例子。但妹妹、妹夫都说我太天真。他们说，司机明明听到我们叫也不停车，你还指望找回来？简直是抢！但我不死心，建议到出租车管理中心报个失。说真的，哪怕花上几千元能找回那箱鸡蛋我也会毫不犹豫啊！外甥只好打电话咨询，得到的答复是：交50元报失费，留下电话，如果有消息就通知你们，但可能性很小——连他们自己都说可能性很小。但我仍不想放弃，给了外甥100元，要他打的去报失。
那餐为我饯行的饭吃得好没意思。特别是妹夫，好像犯了大错误，因为妹妹的数落，他哪有心情吃饭？一向吃饭都要喝点小酒的他也不喝酒了，快快地扒完几口饭了事。为了缓和气氛，不想喝酒的我也端起杯子，要他喝点，只说没事，不就一箱鸡蛋吗，只要不让母亲知道就好了。
是的，在饭桌上我们都说：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让母亲知道。
我的母亲86岁高龄了，这18年来，她都是一个人独居。我们六兄妹，个个都还混得人模人样，不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的确是母亲的乡村情结重（也许我到了一定的年纪也会这样），不愿与儿女住在一起，她离不开她的菜园、鸡鸭、鱼塘。她的一生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她的菜园，一年四季，时蔬除了自己吃，大多是分给乡邻。住在岳阳城里的大哥与妹妹回去了，总要带几把青菜回城。她的菜园一年中还要种很多芝麻黄豆菜籽。池塘里的鱼，每年总有一担的收获，这些鱼在过年干塘时捉上来，然后晒干，捎给或者寄给天南地北的六个儿女；母亲不吃鸡蛋，但她的鸡蛋每一个都像长了脚，走到北京、广东、海南的儿孙家中，喂养她的在大城市中享受现代文明但缺少乡村营养的儿孙们。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去年9月，母亲去关后窗，不幸踩到竹林里一个空酒瓶子，把手给摔断了。她在岳阳的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毅力超常的她没等石膏拆除就吵着要回去，她不放心托给邻居照看了一个多月的鸡。在城里，在妹妹那装修得像宾馆的房子里，母亲度日如年，形容憔悴。那绿油油的菜园，那二十多只长得油光发亮的鸡才是她的精神支柱。的确神奇，回去之后，母亲的手也好得快，一周后就拆石膏了，几天后就能伸屈了，能拿轻的东西了，能做饭自己吃了。每天打电话，不问起的话，她很少说自己的手，只说村里的婚丧嫁娶，说邻里的家长里短。塘里的鱼好管理，菜园里的菜也好打理，母亲最心爱的东西是她的鸡。鸡是动物，独居的母亲与她的鸡是有感情的；每只鸡叫什么名字，每只鸡的习性、脾气；哪只阉鸡有多重，哪只母鸡下过多少蛋，她都了然于心。每年她养那么多鸡，鸡下那么多蛋，都是给儿孙们的，这些鸡与蛋是母亲维系儿孙们的纽带。她全部的爱就是通过这根纽带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们。
2011年的冬月，我终于有假回去探望母亲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蹲在菜地里，用那刚刚骨折过的手挖香菜，她的气色恢复如前了。我批评她太霸蛮，手还没完全恢复好就这样去用力。但她把手一伸说，早就好了呢。我握住她那只裂纹纵横的手，看到她的手腕已错位变形，骨折的位置就在手腕那里，我的心隐隐地痛。
在回家的十天里，我很少出去，砍柴，种菜，做饭，但这短短十天岂能弥补得了对母亲的亏欠？十天后，我就要回东莞了。其实从我回岳阳的那天起，母亲就在准备我走时带的东西了，芝麻黄豆干菜豆瓣酱，鸡蛋蜂蜜野菊花，除了蜂蜜是她去别的村子买来，其他全是她自己的。听说我老婆偏头痛，母亲八月里就天天趁露水未干去采野菊花，晒干整整有三斤。晒三斤干野菊花要多少工时，要采多少朵新鲜野菊花？我们是不知道的。可是，这包放在鸡蛋箱中的野菊花也丢了。
那时已是隆冬了，母鸡基本上不下蛋了，乡下的土鸡蛋已卖到了3元一个，但还不一定有卖，城里人要想买一百个鸡蛋，不跑几个村子是收不齐的。母亲却不知从何时起一个一个凑齐了那一箱鸡蛋。
一共是250个，她告诉我说。母亲的确老了，脑子大不如前了，她来回一个个数着、抚摸着，那些鸡蛋上的污垢还有那些处女蛋上的血迹都被她的手抚摸得干干净净了。她数了多少遍我不知道，但她终于数清了，告诉我：250个。
母亲说，这年头，到别人家买鸡蛋也不放心了，得有熟人带着去买，要不然会买到洋鸡蛋（指饲料鸡蛋）。我问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我，有的人见土鸡蛋价高，便从城里超市买回洋鸡蛋放在家中的瓦罐里充“土鸡蛋”。母亲把一箱鸡蛋分三层，每一层放了防震的稻草，每个鸡蛋间还撒了一些秕谷，最上面就放着那包野菊花。打包好了后，又把我同学送的两根葡萄藤绑在箱子上面。母亲叮嘱我说：上面这层的80个是给你家对面邻居的孩子的，中间的80个是给阿明的，下面的90个是给你们的。我没想到母亲还带80个给我对面的邻居。那天晚上与她聊天，我说对面邻居的儿子得了白血病，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有次他妈在超市买的鸡蛋，还有几个是假的。没想到，母亲记在心上了。
因为没开车回去，东西又多，那天，妹妹有车来广兴洲，我就要她先把鸡蛋带到她家了，次日便是我回东莞的日子。我是晚上的火车，晚饭约在大哥家吃。因下午去会了几个朋友，为了节约时间，我就要妹妹来大哥家吃饭时，把那箱鸡蛋带过来。谁知就这一带，鸡蛋没有了，野菊花也没有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少了些东西，轻松了一些，但我的心情却不知沉重了多少。
因为，丢失的不是普普通通的一箱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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