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些年来，刑侦剧特别火。不知道大家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在电视节目里，看到公诉人对罪犯慷慨激昂的控诉，就觉得大快人心，而一看到有律师为罪犯辩护，就不由得心头火起，大骂他们是唯利是图的黑心律师。
更有不少人质问：法律不就是要惩恶扬善吗？为什么还有律师会为这些坏蛋辩护？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了？
确实，法律是为了惩恶扬善，但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坐在被告席上的人一定就是恶的吗？不见得。
《我们与恶的距离》
古往今来，不管是旧时的县衙大堂，还是如今的司法法庭，从来都少不了冤假错案。有的是因为刑讯逼供，有的是因为行政干预司法，等等。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人，他可能有着天大的罪名，却同时有着天大的冤屈。
因为在一个刑事案件发生后，被提起公诉的被告人，不管有罪无罪，在国家机器面前终究处于弱势地位。而关注案件的普通民众呢，压根不清楚案件的全部事实，加上天然的正义感，很容易就早早地给他们打上罪大恶极的烙印，让他们遭受万民唾骂。
在这种情况下，真相可能从此就被掩盖，而公众的正义，一不小心就成了助推冤假错案发生的一股力量。
《辩护人》
所以，光有公正的法律，光有执法的机关，还不够，为了避免冤假错案发生，避免不良分子或恶势力，以法律的名义作恶，还得有公正的执法人，还得有为被告辩护的刑辩律师。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不让罪大恶极之人逍遥法外。
而一旦没有刑事辩护，无辜的人就无从洗刷自己的冤屈，没有刑事辩护，确实犯了罪的人也可能会遭到没有底线的重刑报复，反而偏离了正义的轨道。
所以，作为公众，我们必须提升一下认知。须知道，为当事人辩护，是律师的职责。律师以一己之力来“对抗”公权力，不是为了给罪犯脱罪，而恰恰是为了保证司法的公正，保护每个公民不会成为公权力的被害人。
今天路上读书分享的这本《无罪辩护》，作者是一名律师叫朱明勇。因为有着深厚的法案学理论功底，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被人称为刑事辩护律师中的“死磕派技术总监”。
在这本书里，朱律师挑选了他几十年来代理过的几个标志性案件，用律师手记的叙事手法，详细地记录了从接受委托到辩护结束的全过程。
朱明勇
里面既有他执业初期“不起眼”的普通伤害案件，也有开启冤狱平反之路的标志性大案，书里既记录了他纠结纯粹的法律问题，也讲述了他是如何冲破法律之外的各种潜规则，可谓是一部“中国当代刑事侦缉档案”。
今天，我们就挑选了其中一起案件“马廷新故意杀人案”，客观地还原刑事辩护的真实面貌。
1. 测谎仪揪出了杀人犯？——马廷新故意杀人案
2002年5月30日夜，河南省鹤壁市东马庄村发生一起灭门血案，村民陈连荣和一双年幼的儿女在家中被杀。陈连荣和7岁的儿子被锐器切断了左颈动脉，大失血而亡。而4岁的女儿则被一柄单刃尖刀刺进颈椎，导致脊髓损伤而亡。杀人者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警方接到报案后高度重视，公安部挂牌督办，当地公安局长立下军令状：三个月之内，必破此案！
可是，当调查展开之后，警方发现案情之复杂远远超越想象，一百来个警察地毯式地排查了两个多月，几乎都毫无进展。眼看着军令状期限就到最后一天了，本村村民马廷新忽然被认定为杀人凶手。而证据，是一纸测谎结果。
原来，在案件侦破的后期，专案组动用了测谎设备，聘请了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权威测谎专家。在8月底的一天，专案组把几个村民带到一间宾馆里进行测谎。根据测谎结果，村民马廷新被认定为本案重大嫌疑人。警方以此为突破口，继续调查了解发现，马廷新和陈连荣一家曾经有过过节，具备报复杀人的动机。
就这样，马廷新被警方认定为“5·30”惨案的犯罪嫌疑人，在2002年12月以涉嫌故意杀人的罪名被批捕。2003年11月，鹤壁市人民检察院向鹤壁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在一审法庭上，公诉机关提供了18组证据，包括马廷新在看守所里写的长达5页的“自首书”。
马廷新在自首书里称，案发当晚，他在养鸡场和朋友打牌，中途自己回到家里，喝了六七两白酒。喝酒的时候，他想起和陈连荣一家的矛盾，又想到现在陈连荣的老公不在家，就戴上了平时干活时用的线手套，带着一把单刃尖刀就跳墙进了陈连荣的家，把屋里的3口人都给杀了。回到家，换完衣服以后，他这才回来继续打牌，一直打到第二天凌晨两点。
嫌疑人都自首了，承认自己杀人，看起来这起案子真相告破了。然而，当本书作者朱明勇律师受委托担任马廷新的辩护律师后，他很快注意到，案件存在重大疑点。
其一，最高人民检察院曾经规定，测谎结论不能作为证据使用，而本案确定马廷新为凶手的最重要的证据，却是测谎结果。
其二，公安局长当时立下三个月破案的军令状，偏偏认定马廷新为凶手的日子正好就是三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这这未免过于巧合了吧？
其三，马廷新在2002年8月底被认定为嫌疑人，12月才被正式批捕，这中间三个月的卷宗里，马廷新的名字一回也没出现。也就是说，这三个月，马廷新从卷宗里神秘消失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没错，马廷新正是被冤枉的。可是要洗刷这冤屈，却并不容易。
2. 五年半的无妄之灾，难以洗脱的杀人罪名
在这起案件里，最初也是最关键的证据，就是测谎结论。但是，在刑事侦查中，测谎却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
朱律师发现，警方对马廷新前后进行过两次测谎，第一次测谎排除了马廷新的嫌疑，而第二次测谎则认定了马廷新的嫌疑。根据理论，用测谎来认定一个人的作案嫌疑，准确率只有98%，可排除嫌疑的准确率却能保证100%。但是，警方偏偏只采信了准确率更低的第二次测谎，这不是很可笑吗？
再看警方的其他证据。警方提供了所谓的“自首书”，证明在案发当晚，马廷新趁着打牌的间隙杀害了三名死者。但事实上，与马廷新打牌的几个人都曾经书面证明，马廷新从晚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从没有离开过牌场。可这些证词非但没有被采信，警方还甚至拘留了六位证人，逼迫他们改变证词，说“记不清马廷新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那么，既然马廷新拥有不在场证明，不可能杀人，那他的“自首书”又是怎么来的呢？这就不得不提到马廷新在案卷中“失踪”的三个月。原来，这三个月，他被警方非法拘禁，受尽了酷刑。
《辩护人》
一开始的几天里，他被双手吊起，四肢不得着地，不让吃不让睡，要口凉水都不给喝，后来才让戴着械具睡觉。一个月下来，他的胳膊和双腿都浮肿了。甚至警方还把他年迈的父亲、病弱的妻子，以及未成年的儿子都带到了看守所，以此来胁迫马廷新认罪。
更过分的是，因为怕马廷新不知道该怎么认罪，警方特意安排了一个叫袁连芳的嫌犯和马廷新同号，手把手地教他招供认罪。那份自首书，也是袁连芳先编好，再让马廷新抄写的。如此这般精心的设计，一步步环环相扣，马廷新就这样被拖入地狱。
在一审法庭上，朱律师据理力争，向法官提交了有力的辩护观点。法院宣判，公诉机关提供的证据不足，犯罪嫌疑人的有罪供述矛盾重重，无法和其他证据相互印证，马廷新被判无罪。
这一判决在鹤壁引起了强烈反响。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表示：啊，我们对判决结果感到“震惊和意外”，受害人家属更是坚决要求检察机关提起抗诉。与此同时呢，公安部门还取得了一份权威专家的足迹鉴定书，认定“现场成趟血拖鞋印和室内现场穿袜足迹，是马廷新右脚所留”。
于是，短短十天之后，检察院再次提起抗诉。马廷新也没能被无罪释放，而是被带回看守所、继续羁押。
又是一年过去，2004年12月，二审开庭。朱律师从揭露刑讯逼供、自首书的不真实性，以及足迹鉴定疑点三个方面进行辩护，并针对本案证据提出了27处疑点。包括凶器和血衣没有找到，证人的调查笔录缺失，还有，县局在现场勘察时认为陈连荣死在立柜前，而市局勘验推翻了这个结论，认为陈连荣应该是死在东南角的小床边，可马廷新的口供却说自己是在立柜前杀害了死者，和县局被推翻的证据相一致，等等。
其中，光是足迹鉴定结论，就有10个疑点，比如现场提取的足迹大小与马廷新的足迹大小不一致，鉴定人没有到过现场也没有见过原始检材，案发现场只有左脚印，但足迹鉴定书中出具的却是右脚印。
可是，尽管朱律师已经表明，案件疑点重重，法院却迟迟没有宣判。直到两年以后，二审法庭才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重审。2007年3月，鹤壁中院再次开庭审理。这一次，开庭后仅仅13天，马廷新就再次被宣告无罪。
可是很快，检察院又一次提起抗诉。而这时的马廷新，已经被超期羁押了三年。
一次次的拉锯战，让人身心俱疲，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一旦退后一步，失去的很有可能就是一条无辜的生命。终于，2008年4月，检察院撤回了抗诉。在看守所里度过了整整五年半的马廷新，终于重见天日。
五年半时间的无妄之灾，让他乌发变白头，视力、听力都严重下降。养鸡场的生意没了，妻子没了工作，儿子辍学在家。对于他来说，迟到的正义，或许已经不能再算是正义了。
编辑|凉山
排版|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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