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儿子，真了不起！我错了，他对了。

几年前，ICU病房有一个很特殊的患者。

60岁女，因为过马路时不小心被私家车撞击伤而入院。

当时患者已经有休克迹象了，血压低、心率快，人的意识模糊，这都是大脑缺血缺氧的表现了。肯定是有问题的，医生第一反应就是患者可能有内出血，大量的内出血会引起失血性休克，所以会有血压低、心率快表现。

哪里出血呢？

最有可能是腹腔出血。因为腹腔里面脏器多，有些是很脆弱的，比如肝脏、脾脏等，只要用力过猛的撞击，都可能造成这些脏器破裂大出血。病人的外面是完整的，你看不出有伤口，但是腹腔里面伤势严重，脏器血管破裂正在哗啦啦大出血，耽误多十分钟可能就死于非命了。

还好，急诊科医生迅速怀疑腹腔大出血的可能，立即用注射器穿刺腹部，穿刺抽出不凝血，从而确定了腹腔内大出血的诊断。CT也来不及做了，直接联系外科医生，迅速推入手术室，外科医生剖开患者肚子，就是一个脾破裂大出血，脾脏在人体的左腹部下面，这里受到撞击随时会有脾破裂的，脾脏说白了，真的跟豆腐差不多，这时候已经碎的不成人样了，根本缝合不起来，只有把整个脾脏切掉，结扎了动脉，才止住血。

整个手术输注红细胞8u，还有几千毫升血浆，患者失血也差不多2000ml。

总算止住了血，送入ICU监护。

患者度过了第一关。

但这仅仅是第一关。

因为这个苦命的患者，除了脾破裂了，还有脑袋出血。头皮有血肿，但是不严重，严重的是撞击导致了蛛网膜下腔出血。蛛网膜下腔出血也是脑出血的一种，蛛网膜是大脑里面的一层膜，可以简单理解为覆盖在大脑、脊髓表面的一层膜，严重的蛛网膜下腔出血会立刻致死的。

除了蛛网膜下腔出血，还有脑挫裂伤。颅脑CT证实了这一点。

患者术后一直是昏迷状态。

患者家属问我们，能不能清醒过来，有几成概率。哎呀，这个问题真是为难。我最怕家属问有几成把握的问题。事实上我真的没办法评估几成把握，我不知道其他大专家是否能准确给患者家属一个确切的答复，反正我是给不了这样的答案的。

但家属实在是很关心这个问题。这个我们都可以理解。

病人儿子说，家里本身穷，为了治这个病，已经借款了几万块，还抵押了唯一的小车，如果需要，还会抵押房子。

如果单纯是脑袋的问题，也就还好，问题是患者很快就发生了呼吸衰竭，严重的呼吸衰竭。这是撞击了肺部导致的，肺有损伤，发生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患者极度缺氧，必须靠呼吸机维持，而且氧浓度要给到了100%。大家知道么，空气中氧浓度是21%，一般危重患者我们给氧给到50%，严重的会给到80%，最严重的会给到100%，甚至还有一些即便给了100%的氧气也不能满足就只能用人工肺（ECMO）了。

三座大山压在患者。第一座山是脾破裂、失血性休克，第二座是脑损伤、蛛网膜下腔出血，第三座大山就是这个急性肺损伤、严重的呼吸衰竭。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致命。

她现在是三个问题同时来了。

病人儿子望着自己的母亲躺在抢救床上，昏迷不醒，他眼泪就来了，说无论如何，都要尽努力抢救。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所有钱都是借来、抵押车子来的，他几乎没有任何存款。面对ICU高昂的费用，他是真的心力交瘁。

真不容易。

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继续坚持下去。因为病人深昏迷，极度缺氧，呼吸机维持下呼吸都还很急促，还有没有机会能够逆转。

我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事实证明我这句话是说错了。当时我说，你妈妈病情那么严重，大脑、肺部的问题都足以致命，而你们的经济压力又那么大，我对你妈妈的病情比较悲观，你还有儿女要养，是不是值得卖房子来救她呢，我说不准，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会放弃了。

是的，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因为病人实在是太重了，我看不到很大的希望。而他儿子每天都黑着眼眶、红着眼睛来探视，他每天都睡在走廊，让人看了真的揪心。他真的是尽力了，他做了该做的了。

最后，他哭了，拼命给我作揖、鞠躬，表示对我建议的感谢。

但他也终于做出来决定，还是继续抢救。

实在不行， 就卖房子。他撂下话了。她（病人）太年轻了，我们也舍不得。估计她也舍不得我们。除非山穷水尽，否则就这样努力吧。

我想说什么，喉头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来。

这样的环境下，我实在是不应该劝他放弃。因为病人虽然严重，但还不是强弩之末，患者既往身体素质不错，没有很多基础病，如果过了肺部这一关，说不定能稳定下来，甚至能清醒都说不定。

一切都是未知数。既然他这么坚持，我唯有更加努力去做好治疗。不辜负他这份期待。但为了降低他的期望值，我还是得经常告诉她，预后的确不好， 要有心理准备。我是不喜欢说这些话的，但经验告诉我不得不说。我不能老说好话，万一患者突然不行了家属肯定会找我麻烦。

但我又不能一味地带给家属坏消息，不能一味地说患者太重了不行了你要有心理准备等等，不能这样，正常人如果天天被医生这样说都会变得焦虑、抑郁的。

如果把握好这个平衡，真的非常讲究功力。

我做的还不够好。

还能做得更好。

大概是老天有眼吧，经过2个星期的治疗后，患者的肺部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氧浓度降低到80%，60%，40%，后来顺利脱了呼吸机。

肺部这关总算安然度过了。

复查胸部CT，肺损伤明显改善。

但是大脑这边呢？情势依旧不乐观。

患者依旧是昏迷状态。

患者儿子天天来探视，了解病情。他告诉我，已经辞了工作，一心照顾妈妈。如果妈妈能好，那么钱可以再赚。如果妈妈好不了了，那么这就是最后的时光了，不想失陪。

老实说，我被感动到了。

一个美好的早上，阳光明媚，护士告诉我，9床（就这个病人）睁开眼了。

我大喜过望，换了衣服直奔9床，反复确认，患者真的是睁开眼睛了，并且能够简单的交流。

这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天大的好消息。就连护工阿姨都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个阿姨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儿子。

那一刻，我有想流眼泪的冲动。

得亏了患者儿子不放弃啊。

如果当初他听了我的瞎指挥，真的因为经济问题而放弃了，那么他现在就是没有妈妈的人了。但现在真好，我很快就能把他妈妈还给他了。

后来，患者顺利康复了，除了言语方面有些障碍，其余的基本正常，能认人，能简单表达，剩下的就靠神经科、康复科的努力了。

出院时，患者儿子买了几大箱水果犒劳我们。有那么一瞬间，我羞愧难当。也就是这件事，让我更加了解到，医生的每个决定真的是关乎生死。一个正确的决策可能会拯救一个家庭，同样，一个错误的建议可能会让人家破人亡。

说我们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一点不过分。

意外无处不在，好好珍惜跟父母相处的时光。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