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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住进养老院后,她找到了那些被遗忘的老物件

原标题:外婆住进养老院后,她找到了那些被遗忘的老物件

文|程静之 编辑|王珊

2019年夏天,上海师范大学学生童逸格将镜头对准了一些特殊的物件:剪子、旧币、结婚证、手帕……她将外婆的旧物重置在自己生活的空间里,试图通过物与物、“新”与“旧”,探讨人与人、时代与时代之间的关系。

和外婆一起住时,童逸格不能理解她的做法和想法;当外婆住进养老院后,空间上的距离让她感受到外婆的衰老,内心的孤独和对家庭的渴望。童逸格开始思考与老一辈的隔阂到底来自哪里,“是外婆跟不上我们的步伐,还是我们拒绝了她?”

童逸格顺着外婆生命的时间轨拍了一系列照片,作品命名为《1930》,这是外婆出生的那一年。在第19届平遥国际摄影节上,这组作品让她获得青年摄影师奖。指导老师评价说:“在童逸格的作品里,中国人的文化特质和情绪方式一览无余地展示了出来。阅读她每张照片下的短句,仿佛那些词句中埋着一个个饶人寻味的岁月故事。”而在童逸格看来,这就是她对外婆的表白。

以下是童逸格的口述:

一个人枯萎的整个过程

外婆已经90多了。她的眼睛天生不好,一只有微弱的光感,另一只是永远闭着的。她是一个非常多心的人,家里的天然气开关,可以一晚上来回检查十七、八次。有时候,我熬夜到两三点,还能听到她去厨房的声音。她眼睛又看不见,相当于在黑夜里摸摸摸。看到我房里一点光,就来敲门问锁门了没有。

因为眼睛看不见,外婆疑心病很重,一个钟点工来我们家,她都要站在跟前看着,有些东西她忘放哪了,就说肯定是阿姨拿了。有一年春节,我们出门的时候大概忘关窗户了,回家之后,她怀疑自己的床底下有小偷,趴下去看,结果摔断了腿。

外婆在家里的时候,我心里是抵触的。她特别节省,洗个澡,用桶子把水留起来,泼到马桶里去。她又看不见,地上会弄湿,马桶也没有冲干净。我妈说她两句,她就像不听话的小孩,又要操心很多事。

外婆很喜欢我们第一个家,因为邻居都很熟,可以串门,后来住进小高层,她要么一个人坐在餐桌边的窗口,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可以听外面车来车往;要么就坐在一面白墙的前面,有时候坐着就睡着了。我妈让她去床上睡,她会很嘴硬地说,没事没事,没有睡着。

她好像被囚禁在小区里,被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往哪里走,经常气急败坏地说,“谁让你们搬到这个鬼地方来?”

外婆是40多岁才有我妈妈的,而且之前死过一个儿子。我妈妈都有我这么大一个女儿了,外婆还是会说,你晚上不能晚回来的。如果妈妈和好朋友去K歌,就得(撒谎)说有事情。大概八九点钟,电话就打来了,一直打到我妈接为止,“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到底干嘛去了?晚上一个人开车不安全的,万一出什么事情怎么办?”之前,妈妈去日本出差,每天按照国内时间,5点准时打电话给我外婆,跟她说,“我已经吃饭了”,让她知道你在干什么。

为了外婆,我妈每天下完班就急匆匆赶回家把饭做好,再去陪爸爸应酬。三年前,我上了大学,妈妈要去杭州进修很久,外婆没有人照顾,也请过保姆,但外婆都不满意,辞退过好几个,最后只好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等你回家,突然已经住进养老院。白天,整个家里就我一个人,她的房间空着,老物件被收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她很喜欢收集塑料袋、硬纸板,卧室里有很多一卷一卷的塑料袋,纸板拆开放在阳台。我回忆她在这个空间里做过什么,有时候有一种空空的感觉。

我妈妈是一名医生,有一次我回家,妈妈说外婆的乳房有点不舒服,偶尔摸到会有点疼,但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了,后来查出是一个囊肿,就没有再查下去。妈妈说,人到了这个年纪,既然无法开刀做手术,就骗外婆是磕到了,这样反而会过得开心。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哪天我回去,就是参加外婆的葬礼。家里老人都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个走掉的。外公中风,在我一岁的时候去世了。爷爷非常突然,一个人住在乡下,在田里种菜的时候心梗,叫他吃晚饭的时候,人已经叫不起来了。

奶奶在我六年级时得了癌症,慢慢地在床上吃不下东西,然后人就瘦了,到后来不认识我了。有一天晚上,爸爸妈妈要出去,说奶奶可能不行了,让我一个人睡。睡醒了之后,我就接到电话。六一儿童节表演结束之后,我去了火葬场。就这样,我目睹了一个人枯萎的整个过程,现在想起来,也没能记录下来。

虽然我一直在追求摄影高级的东西,但反而就是那些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好像给遗忘了一样,觉得应该用我的方式去记录一下。

开始拍摄是在去年10月的样子。一开始也没有方向,直到有一次,一个天体物理学的朋友跟说探讨粒子距离的问题。我觉得除开实体的物品,感情也是这个样子,就想探索我和外婆的距离在哪里。

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后来我慢慢发现,这个距离就是一种代沟。比如讲,我可以和妈妈共用一根口红,但不会跟外婆共用;我可以和妈妈共吃一份蛋糕,但跟外婆不会。这是明显的距离,但再往下发展,我要探究的是,到底是外婆跟不上我们的步伐,还是我们拒绝了她。

“新”与“旧”

外婆住进养老院之后,有阿姨给她送餐,也有了新玩伴。有时候去看她,她会跟我们说,今天有什么志愿者来量过血压、剪头发、拍照片。

我本身是艺考出来的,对静物蛮熟。在做这个项目之前,我有长达一年的时间不敢拿相机,拍不出东西。我大一是拍人像的,后来发现,只追求视觉上的美感,让模特带情绪凹造型,越拍越疲惫,越拍越空洞。我好累,身体告诉我要停下来。

到了今年8月,我才最终确定拍摄思路,表达物品跟空间,想把外婆的东西,布置成油画的形式,后来慢慢推衍,成了现在这样。观展的时候,我引导观众先看旧物品放在年轻人居住的新环境,下面一小行,是我手写的字,讲的是外婆的故事。到最后出现一张合照,观众就会恍然大悟,原来那些物品代表着外婆,环境代表着我。

外婆的真实经历其实比这个更加波折。1962年,外婆结婚,外公不是我们当地人,外婆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他,(结婚)没有得到家里的支持,酒席就没有摆。墙上贴的这张红红绿绿的东西,像我小时候的奖状,其实是一张年代非常久远的结婚证。

外公外婆家住在海岛,离台去年。隔壁有一个绰号“红辣椒”的泼辣女人,晒个衣服都要指桑骂槐,我觉得难以想象,丈夫不在身边,外婆必须得非常强硬,才能活下去。

1963年,外婆的儿子出生了,凳子是去老街找婆婆新打的,但还是以前的样式。那个年代物资非常匮乏,很多东西都要自己做,凳子虽是非常日常的东西,但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礼物。

舅舅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外婆一个人把孩子带大。但后来,孩子患了脑膜炎,把他带到上海做手术,回来后就感染了。这个儿子死掉了,在山上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弄了一个土包,现在都找不到了。现在清明节烧纸,就给外公烧两份,让他带给舅舅。

这个手帕还在她的柜子里,特别斑驳,都发霉了。

外婆文化水平不高,但我妈是一个特别珍惜读书的人。那个时候海岛断电特别厉害,家里就要常备蜡烛手电筒。他们住在海边的木头房子里,我妈特别害怕老鼠,有一天晚上突然没电了,还以为老鼠爬到床上。

外公过世很多年了,我没有什么印象,但外婆会说,以前的春联都是他写的。外公不会做生意,太单纯,经常被人骗钱。后来外公身体很不好,已经不认识人了,我妈就把我带回去,特地拍了一张,也是外公和外婆唯一的合照。据说外公走得挺安稳的,外婆(后来)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我突然觉得,哪怕这个人离开那么久,怀念也是一种浪漫,可能在他们那个年代,浪漫的方式,就是彼此相濡以沫,两个人一起过生活。

爱的表达

外婆刚开始很反对(住养老院),她会哭、会闹,自己在那边碎碎念,“你们就是想把我抛弃,早知道我留着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一个人也可以过”。她三天两头闹着回老房子,我妈问谁来照顾,她就说那些小姐妹怎么怎么样。我妈说“大家玩玩是可以的,照顾你肯定是不可能的。”她说花钱请人来,但以她的脾气,已经辞退了好几个阿姨。最后她就说一个人怎么把妈妈带大,都白养了。

后来,她提到这个事情就会不开心,饭吃了一半,放下两根筷子,“我吃不下了”。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心里难受,又说哪里痛,不舒服,后来我妈知道病痛是假的,但伤心是真的,不安全感也是真的,外婆就希望利用小毛小病吸引我们的注意。

但其实不是我们把她遗弃掉,只不过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只能让护工来填补我们缺失的陪伴,她可以和老太太们晒晒太阳,聊聊天,不然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一天,这样的日子太煎熬了。

我妈让姨婆、舅公来做思想工作,全家族轮番上阵,跟她说养老院有哪些好,谁的妈妈也在那边,让他们现身说法。

我妈现在就设三个闹钟,一个起床,一个午睡,还有一个是下班打电话给外婆,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去看一次。每次有什么水果,好吃的零食,想着送到养老院去,就跟照顾小孩一样,还要多带几份,分给她的朋友。有了距离,外婆反而会期待,下次会带什么新的来。遇到什么节日,外婆会说,“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反反复复确定,生怕妈妈把她给忘了。她知道过年是肯定能回家的,端午节这些,妈妈就把她接出来吃顿饭,待一个下午。

这次拍摄之前,我向我妈和外婆做了一些采访,看家庭相册,回想有什么故事。才发现这个老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陪我。外婆是看我从小到大的,上大学之前没有离开过。以前在家,她会念叨我。小学的时候,我看半个小时电视,大概20分钟,她就说时间快结束了。我出去玩,她必须问跟谁一起,远不远。

现在,不管是空间上,还是情感上,我觉得越来越爱外婆了,再去看她,就会分享最近的生活,她对我也是一种爱的表达,而不是原来没事找事的那种问题。我们变成互相的交流,而不是单方面的控制。

原来我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外婆有一点被害妄想症。单纯从我妈的一些不良情绪来看,我讨厌外婆。但现在想来,我对她的同理心太少了,没有想过一个人坐在窗前一整天,看不见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但同理心不是天生就有,往往要经历一些痛苦的记忆。有时候,它还会被现实打败,我虽然理解了外婆,但是把她重新接到家里去,可能还是会变成以前的样子。

就像我开头说的距离问题,其实所有感情都要保持距离,虽然我们血缘上很亲密,但在物理空间上也要给对方一个喘息的机会,才会让这样的关系运行下去。

我开始感觉到外婆老了。一开始,外婆老年斑也没有,头发也好,现在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嘴巴瘪了进去,稍微走两步就特别喘。而且她会问同一句话,比如我明天火车,跟她说了什么时候,过两句又问一次,过两句又问一次,非常健忘。

拍完之后,我更加惶恐。因为感情更深了,但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

中国人表达感情都特别含蓄,就像跟外婆说“我想你”,我也很尴尬。而我的作品,前期都是以物代人,到最后一张才是我跟外婆坐在一起,像一个我对她表白的过程。

责任编辑:殷瑞民 UN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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