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的溜冰场

你是安静的羚羊

危险时惊慌逃窜

还是老练的雄狮

酣睡时也有王者气势？

是什么让你双手有力

是什么让你满怀希望

是什么让你热血澎湃

又是什么让你心中沮丧？

——《十万个“什么”》

公园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雨雪。

我们不会在雨天和下雪的日子里，去公园里溜达。不用去我们都知道，那里面肯定空无一人。3-6月、10-11月这几个月，是最适宜去公园里溜冰的。12月、1月是多雨而寒冷的月份，如果你心中的热情胜过了露天溜冰场的寒冷，你也可以在不下雨的时候去那里。自带溜冰鞋，交10块钱，用那里的溜冰鞋，交20块钱，随便你玩到什么时候。

对，公园里有个露天溜冰场。除了雨雪天气，你可以在任意一天去那里，在溜冰鞋上释放你的激情。那时的你敞开双手，迎接一切。

而在7-9月这几个月里，你最好下午四点钟以后再去，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而太阳依旧很毒辣。在这样的月份里，不论你内心有多火热，溜冰场的火热程度远胜你内心，让你不停地流汗。

在入口收费处、换鞋子的地方，店家给你准备了冰棒、雪糕、矿泉水、可乐，当然，不会有啤酒，因为如果你喝了酒，是不宜运动的。

不论你多么热爱溜冰，请不要持续练习超过2小时。事实上，如果你是个小朋友，只要半个小时，绕着溜冰场转三圈，你就累得走不动了，只能扶在拉杆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流着汗，要喝水。双脚慢慢地失去痛感而变得酸麻，感觉不是你的了。

我像个傻瓜一样，有两次也穿上了溜冰鞋——在入口那里租的，我交了20块钱，在露天溜冰场里走了两圈，摔了几跤。围在溜冰场外围一圈栏杆上的人们，好奇地看着在溜冰场里打圈的我们，好像那是很神奇的事。可我却觉得非常地无趣，那两次以后，无论这个十岁的少年怎么劝说我，我都只倚靠在围栏上，看着他们一圈一圈地溜过来、溜过去。

我觉得扶在栏杆上看，比在溜冰场里打圈，要有意思得多。在溜冰场外，我是完全无拘无束的，我可以称赞那些还能做花样动作的溜冰者，还可以嘲笑那些出洋相的学徒——凭什么我要给你们以理解之心呢？我就是看着好笑——

然而，我们都是高尚的围观者，不会大声打口哨，嘲笑“那个像猪一样笨拙、穿着溜冰鞋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水泥地上的人。

对，露天溜冰场是水泥地。

广播里放着劲爆的disco音乐，无论之前这是一首怎样的乐曲，都被重新翻唱成了有节奏感的“溜冰场舞曲”。音乐一首接着一首。没有音乐的溜冰场，不能释放溜冰者心中的热情。就像舞者如果没有音乐节拍，他/她就失去了跳舞的欲望。溜冰是轮滑上的舞蹈。

事实上，这里有不少技艺高超的溜冰者，有的还倒着，面朝你，唰地往后飞驰而去，然后做一个转身的动作——真的是帅极了！如果你恰好长得很帅，除了帅，脸庞幼稚，还很会溜冰，有了这两样，一般情况下，你就其它什么都不会了，还很有可能成绩一塌糊涂。因为你整天沉溺于自己的帅气里，还有你所迷恋的溜冰。但越是这样的青年，越能博得少女的欢心。

于是我们眼前就出现了这么一对：一对青少年手牵着手，在溜冰场上炫技。因为年轻，或许是太过年轻，所以只想着手牵着手，溜冰，大汗淋漓。

二十岁不知道三十岁的事。当你三十岁的时候，再来到这里看那些手牵着手溜冰的青少年，你一定会觉得自己当年太过于头脑简单。除了溜冰，生活还有别的。除了爱情，生活还有别的。而溜冰不可能是全部，反而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当年的人，为什么觉得除了耍帅，溜冰就是一切呢？

如今，我倚靠在围栏上，看着那些在溜冰场上憋红了脸，谨慎地、试探性地走出了第一步的初学者，还有那些手牵着手，在轮滑上飞驰的青少年情侣。我想，你们的时间在这里一分一秒地流逝了。而我，这个观赏者，我的时间也在这里一分一秒流逝了。

只有为梦想而努力、而消耗体力和精力的那些年月，我才不觉得是浪费。哪怕是莫名地悲伤，也要归入浪费青春。我会为曾经对溜冰痴迷不已而懊恼，因为二十岁不知道三十岁的事，三十岁不知道四十岁的事，我以为我能做好某件事，我以为我应该去做某件事，其实在三十岁来看，二十岁的我真的是在做白日梦，而且是真正的白日梦。

但这也不是在说，二十多岁的年月是在浪费时间，因为只有在浪费过了以后才能明白。这种经验是没法传达的，即使你憋着劲，大声呵斥，想要传达这种经验，却是无论如何也传达不出去的——于是，我只好让这个小小少年沉溺于溜冰，尽管已经过了一年，我们是第二年来这里溜冰了，这少年的溜冰水平，几乎没怎么提高。那就是乐趣，仅仅是乐趣而已。

这远远好过坐在屋子里，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来滑去。当平板电脑被剥夺后，这人就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这与鸦片有何区别呢？如果你依赖于某个东西来沉溺自己，攫取你全部的注意力，那么一旦这个东西被夺走，你就会无所适从，不知所措——这就是依赖，这就是中毒。

这种状态是很令人忧虑的。我们的孩子可能就要被平板电脑、智能手机给毁掉了——说毁掉，可能有些严重。但我们的孩子沉溺于智能设备，确实是与大自然隔绝、与现实社会隔绝，陷入了一个巨大的、令人上瘾后无法割舍的虚拟世界中。他们的脑中似乎安装了一个电子设备，这个设备是巨大的网络中的一个节点，通过智能设备与网络连接在一起，如果断了联系，电子设备就要发疯。

家里有电视机、游戏机的孩子，长大后是否就更有出息呢？这问题存疑。

因为只有家庭经济好的，才能有这些东西——我指的是上个世纪90年代，在中部山区这样一类地方。虽然我们小时候没有电视机，只能去蹭邻居的电视机看。更没有游戏机，只能蹭家庭富有的同学的游戏机，等了大半天，等人家玩得手指累了，中场休息，才能玩上一回。也因此，我们的梦想或许就是长大后要买一台电视机，然后再买一台游戏机——等我们拿到第一笔工资后。

但其实这些梦想无关紧要，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我们对电视机没有依赖性，对游戏机也没有依赖性。而且很奇怪的是，即使我们终于能够买得起游戏机了，我们也不会对之上瘾，因为，长大了的我们，认为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意思。

对比以前的少年迷恋自己帅气，现在的我们并不觉得自己不够帅气有什么不妥，帅气是天生的，不帅气也是天生的，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东西。

对这些细节的、琐碎的、沉迷上瘾的事的迷恋，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多少青春，这种迷恋不能够让人有什么成就。而我们因为缺少这些东西，反而不会沉溺在其中，简而言之，我们对上瘾的、仅仅是给你带来愉悦感的那些事，比如智能设备、游戏，根本就没有太长久的兴致，虽然可能会在某个时期有所迷恋，但会很快厌倦。因为这些事令我们觉得空虚、无聊。

而相反，沉溺于智能设备中的人，如果手中没有了智能设备，会觉得空虚、无聊。

我们的心性就是这样被吸引我们的事给塑造着，模式化了。

因此，比起沉溺于智能设备，我情愿孩子出来到溜冰场去。不管你再怎么喜欢溜冰，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你就会觉得累。溜冰是无法使人沉溺的。就算你想在溜冰场上耍帅，你也没法坚持两个小时以上。坚持一个小时，你就算不错了。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喜欢溜冰的人很多，却从来不管水平如何，也不管是否持续进步，因此能够去比赛的寥寥无几。喜欢是一回事，将之练到精英水平，又是另外一回事。但现在的孩子们沉溺于智能设备而不会去管如何精进，也同样不会在溜冰这类活动中，仔细问一问，要怎么样才能够持续精进，就是玩玩而已，全然不当真。

十岁不知道二十岁的事，二十岁不知道三十岁的事。被逼着学钢琴，虽然心里怀着怨恨，但成年之后，肯定会感谢父母。因为有长期的辛苦练习，才能在很多闹着玩的孩子中脱颖而出。这样的孩子成年后，出类拔萃。而当年的业余爱好者们，水平仍然停留在十几岁的阶段。

我不溜冰，尽管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觉得溜冰是件很酷的事。我甚至不喜欢运动，是非常安静的一个人。但后来我发现，这不是事实，我应该要适当运动下，我也是个适合于适当运动下的人。高强度运动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流点儿汗，头脑也活跃起来了，人忽然变得活泼了。不活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当对手扩张时，我便收缩；当对手收缩时，我便扩张”——这是李小龙的武道哲学。但这种哲学并不适合帕奎奥这样的进攻型拳手，而适合梅威瑟这样攻守兼备的拳手。

帕奎奥是一路打出来的，为了生存，他要不停地进击、进击，你让他先防守在进击，他做不到。如果他防守了，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肯定没几下就被对手打倒在地。如果他不停地攻击、不停地攻击，他的大脑会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投入。帕奎奥的拳赛都是这么赢来的，他用暴风骤雨般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对手身上。帕奎奥是热情型拳手。

而梅威瑟最初是奥运拳击选手，后来才转战职业拳坛，是用脑子打拳的冷静型拳手。他防守的时候随时准备进攻，他的节奏就是防守——进攻。防守的时候他可能看上去有点像个快要挨打的傻子，可他能躲开，很难打到他，而他会敏捷地反击。

可梅威瑟爱炫富，如果他不炫富，不显摆自己，那么他在拳击台上赢了后，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防守的时候确实有点儿像个傻子，赚了这么多钱，如果不炫耀下，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每个人性格中都有这两面：防守和进攻。如果你没有进攻过，那么你多半缺乏脑子活跃的时刻，会显得有点儿傻乎乎地。这也是为什么不管一个人多么老实，平时性情又是如何温和，他/她总有某个时刻要生气、发火、骂人——总要有种方式来平衡一下你长久的沉默。过于长久的沉默让人变傻，缺乏活力，整个生活就会显得死气沉沉。太理智的人，通常会陷入在沉默和爆发二者之间挣扎的情况。

防守或是进击——这是个性问题。你是哪一种个性的人，不要刻意去改变自己。如果你刻意改变自己，譬如帕奎奥，刻意冷静，那他就会像傻子一样输掉每一场比赛。进攻、进攻，不断地进攻，是他的生存之道。

当环境不利时，我们都倾向于防守，可越是防守，越显得我们好像就是傻子。我走出去才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有点儿傻乎乎地了。我已经有快要一个月没有活动这具身体了。

在溜冰场的旁边，是单杠、双杠、云梯，来两组标准的引体向上，再来几个暴力上杠，然后就是惊艳的单手引体向上——我竟然还能用右手，在稍作辅助下，做一个单手引体向上！再两侧各来一个人体旗帜怎么样？矮一点的那个单杠，立杆可以用来做人体旗帜，而我也创意性地在那里左右两侧各来了次人体旗帜——感觉棒棒的！心中那种沮丧感忽然就消失了。就应该这样。

防守和收缩，让我觉得自己变傻了，像个傻子一样被动。还是要出来活动活动。

可如果不是孩子提出来要去溜冰场，我或许也不会出来。孩子先去了游乐场那里，有滑滑梯、荡秋千。孩子与孩子之间很快就做了朋友，而我们这些围观的成年人，永远都是只见一次面的“熟悉的陌生人”。

或许是因为我们去的次数太少，对经常来这里的人自然没有机会认识。可我们是每次来这里，见到的都是新鲜的陌生人，还是有几次有熟悉的面孔？孩子都说没怎么在意，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孩子们在这里尝试着相互交结，而我们只是旁观者。

相比在游乐场这里傻傻地看着孩子们在滑滑梯上尖叫着上上下下，我更喜欢在溜冰场那里看着孩子们在那里尽情地释放自己。在轮滑上尖叫，摔倒在水泥地上，孩子们还是一圈一圈地过来了，又到了对面。

    有溜冰场的公园不多见，这个是我所见的唯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