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有些累了。他将车靠路边停下，熄了火。接着，他将座椅往后放倒，斜靠着，闭上眼睛。
雨落下来，打在前挡风玻璃上，渐渐模糊了视线。汽车外面，大雨倾盆而下，整个村庄掩盖在大雨引发的迷雾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浑身湿透了的小男孩，卷起的裤腿上全是泥水，打开了后车门，钻进后座，好奇地打量着靠在前座上的K。他心中有些不安，将他那湿漉漉、乱成一团的头发，小心地往前试探着。有时候，小男孩的嘴几乎要触碰到K的脸了，留下了厚重的呼吸声。
“伢子啊，回家了哦，你快回来。”
这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小男孩将身子蜷缩起来，在后座上屏住了呼吸。
K的身体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K睁开眼，视线仍然模糊，根本看不清外面的东西。他直起身子，坐直了，觉察到后面有人，便回头看见了坐在后座上的那个小男孩。那小男孩用惊恐地眼神看着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等着惩罚降临。
K朝他笑了笑，那小男孩也笑了。
“伢子，天黑了，该回家了。”
声音更近了。
“这声音把我给吵醒了。”K说，“我刚做梦呢，梦见我小时候的事。也是在这么一个雨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偷偷躲起来，不让家里人找到。”
“每当这个时候，鸡和狗都回家了，孩子也该回家了。当妈妈的，扯开喉咙喊孩子的名字，让孩子自己回家去。”K继续说道，“现在想来，我们那时候就像是放养的鸭子，一喊，都自己跑回家了。”
后座上的小男孩不说话。
雨似乎小了些。一名浑身淋得透湿的妇女，跑到了车子旁。她的长发紧贴着脸庞，遮挡了表情。但从她苍白的嘴唇看得出来，她很着急。
“师傅，问你一下，有没有看见我家的娃？平常，只要我一喊，这娃就回家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应该是刚才我骂了他几句，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跑出来了。”妇女说，“我在门口喊了半天了，雨声比我喊的声音大得多。我的娃，不应我。我担心雨下得再大些，我的娃就要被雨水冲走了。”
K看着她身上的雨水，不停地往地上流淌，想起了少年时某段往事。
K朝这妇女点点头，然后将头转向后座。小男孩从后座上冒出头来。
“你这小崽子，躲在这里，把我急得呀。”
妇女冲向后门，一把将门打开，扬起巴掌，要朝小男孩的头上落下去。K心中一惊，感觉这一巴掌，正朝着他的头顶落下来。
“你等一等。我不是要干涉你教训孩子。”K说，“孩子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费了我大半个下午呢。这小崽子好死不死，跑这么远。万一在哪里被大水冲走了，我要到哪里去找呢？”妇女说着，哭起来。
“他跑了很远吗？”K问。
“我一路找，出了村子已经好几公里呢。再往前，就是河。要不是在这里逮住他，怕是真的会被河水冲走。”
K回想起来这里之前，路过的那座狭窄的桥。桥下的河水浑浊，看不出深浅。
“那条河里，淹死过好几个小孩呢。”
“我送你们回去吧。”K说，“孩子不是好好的？”
小男孩听了这话，自动往右边的座位挪了挪。那妇女犹豫了一下，将伞折叠起来，钻进后座。
K启动汽车，在雨幕下，驶向迷雾下的村庄。下暴雨的日子，鸡和狗，还有猪牛羊这些动物，都很安静。
“到了就说。”K提醒道。
一路上，只有后座两个人此起彼伏交替的呼吸声，车外的雨声和马达声。K看着仪表盘，从刚才那个地方算起，他们已经往前开了3公里。
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孩子，一个人在这么大雨的夜里，往外跑了3公里，确实挺吓人的。
“师傅，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后座的妇女问。
“嗯。”
“你这是要去哪里？”妇女接着问。
“应该到了吧？”K反问。
“是到了。”妇女回答道。
“这里是附近最近的村庄。”K说道，“我想，你们应该是这里的人。”
妇女打开车门，下了车。小男孩跟着下了车。
“师傅，谢谢你了。你要是不赶路，到我家去坐坐？”妇女邀请道。
“好吧。”
K再一次停车熄火，打开车门，双脚落在泥土地上。刚才在车上打盹那会儿，恢复了精力和体力。K下车后，被眼前的大雨吓到了。
“雨太大了，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也好。”K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K在雨中走了一小段路，一路小跑，来到一座单层瓦房前。K冲进屋檐下，拍打着身上的水珠。那夫人撑着伞，腋窝下夹着那小男孩，像是夹着一条委屈的小狗，双脚在泥水里交叉着，深一脚、浅一脚，也朝屋檐下冲过来。
“进屋吧。”妇女说道。
“我担心你等会儿要打孩子，特地跟过来呢。”K说道，“男主人在家吗？”
K站在堂屋里，昏暗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令他有些昏昏欲睡。脚下是水泥地，虽然扫得很干净，但还是有很多灰尘。听到K的声音，从屋里冲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看了K一眼，又朝屋外看过去。
“你弟弟找到了。”妇女朝这小女孩说道，“可以吃饭了。”
妇女邀请K到里屋。K有些不自在。K想，男主人不在，我实在不便进来。要是我知道男主人不在家，根本不会进这屋。可这会儿，K又不便贸然走出去。
“你应该还没有吃完饭吧？一起吃个饭。等雨小些了再走吧。”妇女说道。
K勉为其难，只得走进里屋。眼前是灶炉、饭桌、餐凳、柜子和水缸，这布局，让他想起了儿时的场景。记忆里，这样的布局很宽敞，令人愉快。可现在，眼前的景象，让K觉得狭小、局促。屋子里的灯光，比他想象的还要昏暗。房间的高度，也比记忆中的要矮得多。这里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妇女熟练地将菜从饭锅里拿出来，摆在餐桌上。又盛了四碗饭，摆上四双筷子，招呼K吃饭。
“我给孩子洗个澡，换身衣服。这小崽子，我怕他马上就要感冒。”妇女说，“你们先吃。”
“男主人呢？”K问。
“他在城里上班，前几天刚回来过一趟。”妇女已拉着孩子，走到了后院。
K端起饭碗，小口地咀嚼着米饭。那小女孩低着头，时不时看他一眼。
“小姑娘多大了？”K问。
“十岁。”小女孩回答道。
“上四年级了？”K问。
“四年级。”
“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也是女孩，在城里上四年级。”K说道。
“这么说，你是城里人？”小女孩问。
“算是吧。”K想了想说，“也不完全是。”
“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女孩问。
“你可把我给问住了。”K说道。
“村里人都往外面跑。平日里，很少有像你这样的人来。”小女孩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城里不好吗？”
“城里很好，便利，想要什么东西，走到超市就能买得到。”K说。
“我爸爸要把我弟弟接到城里去，让我跟奶奶留在村子里，让奶奶照顾我。”小女孩说。
“你想去城里，对不对？”
“可我爸爸没说让我也去。”
“你提要求了吗？”K问。
“爸爸根本不听我讲任何话。”
“你可以跟妈妈讲呀。”
“妈妈不管这事。”
妇女带着小男孩从后院回到里屋。小男孩身上擦得干干净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K在灯光下看着这小男孩，模样还挺俊俏。
“哎呦，你怎么只吃这么一小碗？饭菜不合口味么？”妇女问。
“不，饭菜很好。”K说道，“我是坐办公室的，饭量不大。”
“不要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多煮了一个人的饭，够吃。”
K笑了笑。
“在这里打扰了。那么，我告辞了。”K说。
“不再等等？外面雨还很大呢。”妇女挽留道。
“听这雨声，小了。我该走了。”
K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小男孩，又看了一眼那小女孩。他从两个孩子的眼中，都看出来“你带我走吧”的渴望。
“你这是要去哪？”妇女问。
“就在这附近。”K说道，“我回家探亲。”
“好吧，那我不便再留你了。”
K走出里屋，回到外廊下面。雨确实小了些。K站在外廊下，等了几分钟。没有听到打骂孩子的声音。K朝车子边走去。
K觉得有些失落，但又说不上为什么。K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应该将两个孩子带走。可K又觉得这么做很荒唐。
“我这么小的时候，不也整天想着，某一天有个陌生人将我带走，远离这里么？”K想，“那时候，只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
K回到驾驶室，点火，车子启动。往前行驶一段路，雨刮飞快地刮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借着远光灯，K渐渐看清前面不远一座倒塌的房舍。接近这堆废墟时，K将车子停下来，熄了火。
K跳下车，在雨中打量着这堆废墟。K绕着这堆废墟走了一圈，很不甘心地回到车上。雨水将他全身淋了个透湿，K却浑然不觉。在驾驶位上坐了会儿，K觉得有些冷，才发觉刚才在雨中淋湿了。
K起身，在雨中打开后备箱，将背包拿出来，回到驾驶位。K在狭小的驾驶位上，脱下临时的衣服，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今天晚上，就在车里将就一下了。”K想，“有事，明天再说吧。”
K钻进后座，将车门锁住，和衣躺下。
这天夜里，雨反复下了几阵。有时候，雨大得吓人，像是天空被捅了个窟窿，有人在云端拿着脸盆往村庄里倒水。有时候，雨只淅淅沥沥地下着，让人误以为雨停了。
除了雨声，K周围没有别的声音。村里的灯光挨个熄灭，各家各户渐渐进入梦乡。到了后半夜，偶尔有狗嚎叫几声。
刚开始，K无法入睡，脑子里浮现起少年时的往事。到了后半夜，狗叫声让K心里安定下来。
“如果有狗叫，就说明狗在看护着人，没什么好怕的。”K想，“是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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