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老婆否定了我滨江森林公园的提议，执意要去那个街心绿地——复兴公园。
无语！
从重庆南路上一个不起眼的、仅容一人过的小门进得园子，立刻被吓了一跳。一架美国F22隐形飞机朝我俯冲过来，然后一个漂亮的拉升，翻转着加速扬长而去。
拍拍胸口定睛一看，是一架模型飞机在表演。不一会儿飞机哐哧一下栽在草地上，一个上海爷叔快步走上来。观众问：这是你自己做的吗？咦，屁股哪能烧黑了一块？爷叔只是不说话，抓起飞机往喷泉那边去了。爷叔年轻时一定是航模高手，今日的仰视哪比得当年的欢呼。
我们刚在草坪上站定，一个老太笑咪咪走过来，泡泡枪要伐？突然压低嗓门：阿婆10块卖侬一只，倷不要响！
我心情还没好：勿要。不过我暗暗佩服老太，花头蛮透呃。
老婆闺蜜和她儿子玩追我和我儿子，那女人跑得飞快，我拉着儿子拼命逃，草地光秃秃的，我脚下一滑，和儿子一齐摔倒了。儿子哭起来，老婆追过来骂，我就一个人走开了。
如此就像走进了桃花源。
先是看到两个60出头的爷叔在长凳上吹萨克斯，一人一只，不是很熟练，但《Going Home》听上去已经有点腔调了。一个爷爷带了孙囡站在他们贴门前听。
大草坪南边特别喧闹。一堆人围着个亭子看跳舞。远远看到一个60岁左右穿红毛衣、紧身宽脚裤的老阿姨在独舞。节奏相当快，类似迪高，但老阿姨跳出机器舞的味道，耸肩，抖胯，掂脚。看我走过来，眼睛直勾勾看着我，极大增强了她的艺术表现力。
下一首曲子就抒情多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一个头丝清爽、戴金丝边眼镜、穿立领TOMMY T恤的爷叔上得台来，他高兴地半张着嘴，脸上挂着开朗的、亲切的、随和的笑容，挽起一位女士的手，飘逸潇洒地跳起来。
边上有一中年妇女带了老娘看热闹。老太品评TOMMY大叔身材好，卖相也不错，又品评专心拍视频的我“拍了照片可以去投稿了”，还说“侬看伊只手嫩伐……”在这样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大家像弄堂邻居一样无话不谈。
看着TOMMY爷叔夸张舒展的双臂、人生导师般迷人的笑容，你会感觉到他是舞台的主宰，或者他就是复兴公园舞林的主宰。
然而我似乎错了。
随着一曲欢快深情的《洗衣歌》响起来，一个穿红毛衣、头发微卷的爷叔迈着鸭步扑上台来。他跳舞时身体是前倾的，摇摆的，像一个醉汉拼命要搂住一个姑娘。我在头一秒就感觉到他是TOMMY爷叔在复兴公园最大的对手。他的气场太强大了，他所有的舞步都是即兴发挥的，但踩准了每一个节拍，他体贴的、挥洒自如的引领让舞伴如鱼得水，笑得合拢嘴。爷叔也全程咧着嘴角，眼睛微微张开或者干脆闭起来，那种放松，那种快乐，简直没谁了！
两位爷叔如此享受这个窄小的舞台，可能是因为这个舞台有大概上海才会有的“奢侈”——现场架子鼓伴奏。相比两位文艺范爷叔，这个方脸的架子鼓爷叔严肃极了，像锦江汽车租赁公司三十年无事故的贵宾车司机。然而这都不影响他把鼓敲得激情澎湃，撩拨得台上台下的男男女女热血沸腾。
恋恋不舍离开亭子，我转到荷花池那里去看一眼。这里是复兴公园的园中园，是打大怪路子、嘎山胡的地方。
但我没想到在这个最世俗的角落，竟听到最高雅的声音。
一男两女三个爷叔阿姨辈的人，在一小块绿地里对着一个手机唱歌，是真正的美声唱法，他们轻轻摇晃着身体，嘴巴张得很大但声音非常克制，以致我都听不清他们的歌词，但我知道那是极动人的曲子。
就在他们一二十米外，一个打死你也想不到的集会正在举行，是一群开残疾车的爷叔！总有七八部残疾车靠在一起，就是后面有很大一个储物箱的那种三轮车。他们抽着烟，扶着方向盘，散漫地聊着，不时用力吐一口痰。隐约听到一个人讲：阿毛我不要太熟，格瘪三老早十六铺做过，格些辰光我也在十六铺拉客头……
石桌上有好几桌人在打牌，6个人的是大怪路子，4个人的不知道。也有人在下象棋，有个爷叔用硬板纸自己糊了两个棋盒，用透明胶绕起来，方便，牢靠，这是老上海的勤俭与灵巧。
就这么个角落，有混江湖的，有小来来的，有唱咏叹调的，在午后的阳光里极致和谐。
往北走一点，有人在角落里发表演讲，有表情，有手势，有自发的听众，相信他早些年《演讲与口才》一定没少看。听了会儿，隐约有点伦敦海德公园的味道，完胜北京出租车政论家是没问题了。
再走两步就到了两旁都是高大法国梧桐的中央大道。丁字路口一群人在跳交谊舞。一曲《绿袖子》响起，斑驳的树影与舞者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别有意境。
一个穿得山清水绿的老爷叔在教一个场子里最年轻貌美的女子跳舞，我猜她可能是附近洋房里帮佣的阿姨。老爷叔教得很耐心很认真，这是老上海绅士的派头和魅力。
凉亭有真人架子鼓，中央大道有现场DJ。一个爷叔站在路边操控着一套绝非广场舞录音机可比的音响设备。我问他，你在这里放音乐，是街道安排的吗？爷叔喉咙响起来：都是自己白相，自己欢喜！要是街道里放的，老早上电视了……眼看谈不下去了，我继续往前走。
沿着梧桐大道走了几步，突然感觉时空凝固下来。一群人在路中央，随着音乐缓缓转动身体的各个关节，姿态略相当于武打片的慢动作回放。见我看得发呆，一个阿姨大方地介绍：我们这是禅舞，禅就是衣字旁加一个单，是瑜珈和太极的结合，养心养肺养腰养腿……
我放慢脚步穿过他们又来到大草坪。看到前面在大草坪上独自颠足球的男子，此刻只着一条短裤以最舒适的姿势躺坐在长椅上。虽然年纪总有四五十岁，但两块胸大肌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个阿姐坐在他旁边，以防守的姿态和他隔空聊天 ，就像80年代街道厂的小应子打听做打桩模子的小陆子，钞票哪能赚法子。
太阳已经落在树林后了，我们从雁荡路的门出来去找吃的。
走过味香斋时，听到两个阿婆边走边讲闲话：马路转角的??老太死了。啊，前两天还在长春食品商店碰到伊，买了眼芝麻胡桃粉……
我猛然发现，复兴公园，加上它周边一圈老房子，是穿越回来的、活着的上海八十年代。那个时代上海弄堂里的年轻人、中年人，如今的退休工人、退休教师、返沪知青，在这里重新唱起《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重新在《绿袖子》里翩翩起舞，重新组乐队、玩航模、打大怪路子、嘎山胡。就像走进当年的桃源坊、乐安坊、元昌里，所有的欢乐，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梦想都复活了。
扔飞盘的外国人，带孩子来晒太阳的年轻夫妇，包括我，都只是桃花源里不经意的闯入者。
而当你走上淮海中路，走上重庆南路，走上复兴中路，走上思南路，你就回到了21世纪的大都市，宝马香车，溢彩流光，衣着时尚的人们行色匆匆。
夕阳西下，曲终人散的复兴公园，是再也找不回的桃花源。
明月文章
原名：美国行摄
行也无涯 思也无涯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