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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 | 葛芳:浮桥浮生梦 | 今朝

葛芳

  生于1975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获紫金山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

浮桥浮生梦

文/葛芳

摄影:刘念海

        洪迈的《容斋随笔》,由中华书局出版,2008年8月北京第二次印刷。我将书塞在包里,有空就读一则。洪迈写这本书写了四十年,慢吞吞地写,一点也不着急,写《四笔》时,一年时间都不到。他自己也颇为得意,说:“身老而著书益速,盖有其说。” 

        我想他可能如苏州的文徵明,勤奋、性格敦厚、涉猎广,且持之以恒,所以仁者寿。

        我也想,如果能学他的一点淡定,去读千百部书,集腋成裘,或许也能上一个境界。

        胡思乱想。太阳的光斑耀人眼。我坐着车上,无聊,读《容斋随笔》,一小段笔记,真正好,诸子百家、医卦星算……刮风了,下雨了,合拢书,再无聊,也得前行。

        抵达赣州已是暮色沉沉之时。舟车劳顿将近一天,虽有倦色,但因为来到陌生的一座城市,又有友人热情相接,我恍惚着的状态有了些扭转。可眼前的镜头仍有些模糊——毛毛糙糙的画面,分辨率似乎很低,高柳乱蝉嘶,树荫底下一桌又一桌人吃大排档,水饺,他们盛行吃水饺,萝卜馅、韭菜馅、白菜馅……两瓶啤酒下肚,暮色早已化开,像一滴墨,游曳在清水中,成了味淡但有盐质的紫菜蛋花汤。

        朋友是多年的老友,熟悉我脾性,说,喝完酒带你去浮桥。

        步行至建春门。城墙巍峨, 黑夜中它如一名将士身披沉重的盔甲一言不发。类似这样的城门,苏州古城有很多,阊门、胥门、盘门……它们一律沉默着,面对尘世的喧嚣,他们瞅着黑魆魆的天幕做历史的默想。

        过城门,下坡,建春门外却是另一个世界的鲜活——人群拥挤,环佩叮当,衣裙发出窸窣之声。他们在城墙脚跟柳树下摆开茶桌,气定神闲喝起功夫茶,那画面犹如尘封住的景德镇瓷器。也有人三五瓶啤酒就着油炸花生米吃夜宵。月亮甚好,像毛边纸上随手画出的圆,简约、传神。令我惊诧不已的是,眼前有一座浮在水面的桥,它似一幅长轴缓缓展开,江山烟雨、人情百态、亭台楼阁全在这里得到描绘了。是了,感觉像宫廷画家徐扬的作品《姑苏繁华图》,在一团旧时墨色中,去听古运河的悠悠橹声,去品闹市街衢的往来喧嚣……

        朋友告诉我,这是浮桥,由100多只木舟并束之以缆绳相连而成,始建于宋乾道年间。高跟鞋叮咚击打着舟面横铺着的木板,这种感觉新奇而陌生,木头的纹理连缀着几百年前的气息一起弥漫开来,定格已久的时间也活跃起来——暮色中,我似乎仍能准确捕捉到身边疾步走过的是那短衣褐衫、赤足麻履的江湖侠客,而环佩声是发髻上插着花鸟状簪钗的女子留下的,她娉娉袅袅,一步三回头,翘望在贡江对岸的情郎。

        浮桥的侠义柔情开始了。“亲迎于渭,造舟为梁”,《诗经·大雅·大明》中记录周文王为迎接太姒女,在渭水上果断造桥梁,以示他诚挚的爱意。天子上桥,万众瞩目。浮桥荡荡悠悠,传递出的莫非就是那盈盈一水间的不得语?看看眼前吧,浮桥每一个木舟的桥头几乎都有一对情侣在秘密私语,情话在汩汩水流中上了层釉,似一小撮珍藏在锦囊袋中的乌黑秀发。月亮起了,光辉洒在贡江上,洒在爱恋着的密语着的情人们脸上。月照花林皆似霰。男子沉静、典雅、内敛的情绪,或许在一轮光辉映照中开始变得痴情、兴奋、奔放。吟唱吧,今夜无人入眠,古老的爱情到处流转,谁不愿意在这朴素、纯澈的天地中交付冰心一壶?

        我感觉桥在浮动,由远及近的自行车轱辘碾过木板发出吱嘎吱嘎朴素的声响,如神咒,如天语,如邻家小孩的嘟嘟囔囔——浮桥上做场浮生梦,未必不是件风雅、逍遥的事?念姑苏芸娘为了看自家太湖,还得女扮男装,等见到烟波浩渺的太湖,不禁感慨:“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沈复芸娘二人浓情蜜意,把浮生当一场精致的梦来消遣,沈复随笔记录生活点滴,连俞平伯也忍不住夸奖“全不着力而得妙肖”。只是读到最后,悲寥之雾萦绕不散,“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

        幸亏此刻,我的人生中有月,有桥,有木,有水,有知己,还有浩荡无边的清风。热烘烘酷暑之闷在南方城市是极其普遍的,蚂蚁在泥地缝隙间来回穿梭,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叫,打蔫了的喇叭花天蜀葵月季花耷拉着头——这些燠热全被贡江上的清风哗啦啦吹散了!风的野气,风的清气,风的轻逸,风的快活,风的潇洒,全来了。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感觉风一路吹来,唐宋明清,各朝幻象,翩飞而显。

        仔细嗅一下,果真,贡江的风里裹挟着宋朝时特有气息:旷野桑麻开,江边大片种植,柔蚕啃啮桑叶的声音覆盖住夜的呓语;“讽读之声,有若齐鲁”“里闾之间,歌诵相闻”,朗朗读书声是江西士子生活中最值得咀嚼回味的清音,就连黄庭坚这样的大诗人也经常反省自我:三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

        风从江面来,水样的清愁渗在其间,说不清道不明,月要西沉,且归,明朝再来。说一句苏州官话,作揖拜别。

        洪迈,南宋文学家,学识渊博,著书极多,文集《野处类稿》、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编纂的《万首唐人绝句》、笔记《容斋随笔》等等,都是流传至今的名作。最有趣的是《夷坚志》,是除《太平广记》以外篇幅最大的小说继承,梦幻杂艺,冤对报应,仙鬼神怪,皆有所记,尽管保守的儒家学士认为书中遍布“谎言”,但并不妨碍它成为小说传统的源泉。

        写小说,有时需要的就是胡想——悬空八只脚、浑水不搭界,都不要紧,往往这种时空的不定概念更增添了人物情感的复杂性。譬如《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每个人口中都吐出自己内心的恋人,正是因为不停的错位,“恋人链”才得以连接。这实在是一阵好玩又寓意深刻的事,其实当今社会此种现象也比比皆是。

        我想象中洪迈是个身材不高的胖子,面白,留有髭须,写起小说来会有轻微的小癫狂。可以把他和苏轼并排放在一起做类比了,但洪迈为人做事更多的是儒家精神在指导。达则兼济天下,中国士大夫文人几乎都以此为准则来要求自己。

        清晨,气温虽高但仍感觉得出风中的淋淋水气。

        赣州的天空很蓝,虫鸟啁啾悠扬,我们几个江浙人吃完早饭后,沿着街肆闲走,不觉又进入了建春门。这是一条与紧临贡江的东段城墙相平行的一条长街。卖碧绿菜蔬的老妪,衣着光鲜的少妇,挑着箩筐悠哉而过的壮士,拿着风车一路撒欢的顽童,十分真实呈现在我们眼前。遥想当年,这一带曾经遍布码头,货物吞吐如云,贡江桅杆如林,卖茶叶的,卖蚕丝的,卖粤盐的,卖木材的,卖桂圆的,卖夏布的,卖烟叶的,卖纸张的……各种货摊相挤,叫卖声此起彼伏,每天清晨,有着愉悦的生命质感与烟火味道。浮桥定时开启,过往的商船要查验税票后才能放行——“赣关”,这闻名遐迩的户部著名的24关之一,发挥着重要的行政职能。

        几个妇女,在贡江边浆洗衣裳,水很清洌。夹水而居,多少古文明是在水边繁衍开去的。章贡两江,合并成奔涌激荡的赣江,无怪乎英俊少年王勃要用最漂亮的文字来赞美了,“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而辛弃疾面对清澈的赣江水却是伤怀不已,“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初唐风范的侠气英姿与南宋朝廷的萎靡凋零形成了鲜明对比,诗人内心的滋味也大相径庭了。“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天祥却是在赣江险恶的滩头里,把人生的孤独、艰难的境遇化解成一种淡定、坦然的承受。

        我的江阴乡党——诗人庞培,斜跨着腰包,疾步而行,他走路的姿势,甩动的手脚,板寸头发,透露出的完全是一种少年行侠的气息。他忽然在浮桥上趴下来,做俯卧撑状,头探下去看个究竟,这木舟是怎样连接起来,怎样用钢缆、铁锚固定在江面上——诗人的思维是随性跳跃的,你永远无法猜透他的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但感觉得出,他和我一样对浮桥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好奇和迷幻的联想。浮桥上残损的圆木桩、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铁锈的洋钉,仿佛身体里的穴位,在呼唤着每一个体验过的黎明与黄昏。

        “命运,一卷在手的伤心/蜷缩的,一丝不挂的诗/风从田埂上把我的生平吹来/于是我在灯下端坐,一如/你初恋时莫名的容光”

        在浮桥上回望,建春门屹立如虎阚,气势雄浑。浮城在水中颠摇,百姓自有百姓的活法。孔子登泰山望见苏州阊门内白气如练,而他不被看好、相貌甚恶的弟子澹台明灭带着三百人到了江西撒下中原文明的种子。荒诞不经与历史的理想主义也许也只存在一步之遥。

        那些面孔,清白的,黝黑的,豆蔻的,耄耋的……打从这里经过,都找到了妥当的入口,像贡江里的鱼一样,无拘无束游曳着。水何澹澹,对面迎来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赤脚,山羊须,胡乱扎一小辫,上衣敞开,腰束一稻草,目光沉着,望苍茫江面——好似《水浒》中的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千里,给了我们凡人一点想象的空间。

        把洪迈与浮桥联系在一起,在古代并不是件令人惊愕的事情,譬如说白居易,不仅长篇叙事诗写得好,在苏州做刺史时,还留下了七里山塘的政绩。苏轼这样的事例更多,一边徜徉于杭州西湖的无边风月,一边打造苏堤三潭印月等美景。古人的学养、眼界、政治抱负都是打通的,仿佛太极拳,招招无形,却每一拳都落到实处。

      《宋史》列传云,“乾道六年(1170年),(洪迈)知赣州,起学宫,造浮梁,士民安之。”可以想象,出身官宦世家的洪迈从小就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其父洪皓,深陷金国15年,矢志不移,被誉为“宋之苏武”。洪迈兄弟二人在长兄带领下苦心钻研学问,成就了“三洪文名满天下”。长期浸淫于书香的洪迈,并不拘泥于书斋,他中进士后,先后知饶州、知赣州、知婺州、知建宁、秘书省校书郎、吏部员外郎、翰林学士、焕章阁学士、端明殿学士等。为官清廉,勤政务实,深得百姓爱戴。

        洪迈踱步,站在浮桥上眺望,江西多雨,属于典型的亚热带气候,他捋了捋髭须,远处青山硬直凝重,但赣江的水,泠泠作响,又似乎要将素服般轻逸之美揉进其间。想那先民们三次大规模的北人南迁,洪迈不禁有了历史沧桑变幻的感慨。“中原士民,扶携南渡,不知其几千万人”,在漫漫文化苦旅中,江西的中原文明不仅染有吴越文化的氤氲光华,同时也被楚文化中九死而不悔的浪漫刚劲的势头所同化。洪迈深吸一口气,远处的八境台在霞色辉映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想想那个历经生活罹难的东坡先生,59岁还遭遇贬谪岭南的厄运,但他都扛住了,他乘船溯赣江而上,过险滩,躲暗流,当他抵达赣州这座浮城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面对这样一位性情洒脱、豁达乐观的大文豪,洪的敬仰之情,真如眼前的赣江水,无语东流。在《容斋随笔》中,有19篇专门写苏轼的文章,《东坡罗浮诗》《东坡作碑铭》《东坡文章不可学》《东坡不随人后》……洪迈的书风也酷似苏轼,如《跋欧阳修集古录跋》,深得苏书三味。周密《齐东野语》记录洪迈一则轶闻,更是把洪迈对苏轼的钦佩、尊重表达得淋漓尽致。 

        第三次上浮桥,我仍是劲头十足。夜晚,观看一场演出后,我一个人匆匆搭上出租车,对司机说到建春门浮桥。我不多说一句废话,感觉自己就是个本地人,熟门熟路上下车抵达目的地。时值夜晚八点多,浮桥挤满了人,摩肩接踵,颇有袁枚笔下苏州虎丘千人石上听曲的盛况: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蔀屋,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

        我们几个异乡人穿梭其间,有写诗的庞培、雷平阳、写散文的郑骁锋。忽然,人群中哄声四起,疑是水怪,却是豆大的雨点劈下来,打得人措手不及。很多人纷纷逃窜,我们几个步调却不紧不慢,抬头看,头顶的乌云顷刻间就会向西移去。果真,一会儿,太平无事。庞培贪恋贡江水的清洌,左右寻思着,终于找了一处地方下水游泳了。雷氏父子到城墙底下货摊那边去了。我脱掉凉鞋,光脚行走在浮桥木板上,凉凉酥酥,木质的肌理感全部侵入到皮肤中了。骁锋在行吟,他平素就是跨一背包、穿着拖鞋、手拿下载着全国列车时刻表的手机,四处云游。“抵达任何彼岸都需要时间,即使最快如光。独自走在陌生的土地上,我眼底苍凉,步履彷徨。”这是他的语言方式。说来蹊跷,我和骁锋常会在异乡不期而遇,偌大的中国,我们就这样碰上了,譬如说那次在西安回民街。饮酒,击掌,喝茶,赏花,我们频频举杯,言说生命的无形与有限。

        在宋城墙下喝啤酒,油炸小鱼和花生米,能吃出金华火腿的味道。郁孤台、建春门、赣江水、浮桥情,还有性气相投的三五好友。我喜欢这样的氛围。用力呼吸,身子轻极了,丝丝细雨刮起来,别致雅怡。单纯、朴素的民风,深留宋朝遗韵,如此场景,估计在全国范围内也是少有的了。

        如倘恍的梦中,我在青石砖块砌成的城墙下听见微弱的蝉声。那是北宋熙宁二年的蝉儿,藏在砖缝里,玄之又玄,活到了今朝。皂儿巷雕窗里传出了盈盈笑语,那是穿着青花的女子挑着灯芯时说的俏皮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音乐家姜夔背着手在月夜辗转反侧,见芳草萋萋,泪湿衣襟。在这样一个沉沉暮色古意十足的夜里,我忘掉了肉身,一切都松弛下来,如水,如风,如浮动着的桥。

        欧阳修的《梦中作》写得好啊,——凉月笛声,暗路花迷,棋罢时迁,酒尽思家,不搭界的四种意象拼凑在一起,形成了真正的婆娑迷离的梦幻境界。洪迈赞赏欧阳修的绝句,思维跳跃,不着边际,反而成就了好诗文。

        我在浮桥边恍惚,仿佛在此处逗留了很多年。夏日里所有的花,在浮桥边哔哔啵啵地开,又疑是浮桥下成精的鱼,化成了书生与仙姑私约。我亦醉了,在一个盛大的秋千上荡开去,只怕一不小心飞将天外去。隐隐约约,我听见洪迈在低语:篆香消尽山空冷。

此文已刊于《今朝》2017年第2期

 (责任编辑  聂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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