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记忆，越忘记。

一切都是传记。我们的作品，创作的动机，吸引我们的人，不能忘怀的原因。每一样都是一块拼图，基因也是。我们身体里隐藏着其他自我，其中有一些是我们熟悉的。我们带着它们，走过生命每个转角。每一段回忆，都是一块拼图。

【文】 想起过去的事

“为了爱你，我又想起许多我们过去的事。”

过去留下的笔记里，一张空白的纸上空空荡荡地写着这么一句。我记不起来这是来自哪个愁肠穿心的人写下的如谶语一般的词句，只有当时像被火舌烫了一下的感觉，到现在保持得依然新鲜。

激烈的情感总有过去的时候，不是么？当人们从腾云驾雾也似的情感巅峰掉落下来，重新适应陆地的稳重、踏实，中间路途的颠簸失落，只能靠着一遍一遍的回忆去填充弥补。人是在费力地抵抗遗忘，过去星星点点的留下种种气味的故事，贮存着一个人最无辜的样子，之前之后都不会再轻易到达的极限状态，人们不轻易放过过去，实在那过去太过炽热的缘故。它影响到人跟现在、当下的关系，有时候它的影子甚至如幽灵一样，霸道地褫夺了人们当下的生活。于是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人，他在时间的轨道上行走着，但时间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在被时间征服之前，他早已被往事征服。

（插画作者：Valentin Gubarev）

在一百年的孤独里，马尔克斯为这样的人留下了一尊塑像。她是丽贝卡。这个从小带着父母的骨殖来到马孔多的姑娘，她的晚年带有一种比神话还要传奇的惊心动魄的模样。吮着手指吃泥土，呕吐带有水蛭的绿色液体已经不算什么，她把自己锁在过去的时光里，她还活着，人世已把她彻底忘记，她的屋子成了一座活死人墓，她自己则是眼睛会眨的骷髅。她和她的过去，一起将她埋葬。

有关她的文字是这样的：

“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看上了广场一角那座已废弃的破败宅子，便打听主人是谁。有人告诉他房子没有主人，过去曾经住过一个以泥土和墙皮为食的孤单寡妇，她晚年时别人在街上只见过她两次……所有人都确信那女人和她的女仆在战争结束前就已经去世。她的房子铰链因锈蚀而断裂，门板靠成团的蛛网勉强支撑，窗框受潮卡死，地面长满杂草和野花，其间裂缝成为蜥蜴和各种爬虫的巢穴，一切似乎都证明这里至少有半个世纪没有人居住过。奥雷里亚诺用肩膀撞了下大门，蛀蚀的木板便寂然倒塌，灰尘四溢，白蚁巢碎屑飞扬。他站在门口不动，等到尘雾落定，立时看见了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中熄灭，脸上的皮肤音孤寂而干裂。奥雷里亚诺被眼前非人间所有的景象震慑，险些没有察觉到那女人正用一把老旧的军用手枪指着他。

“她任凭奥雷里亚诺七手八脚地修葺了房子外观，随后估计了花销，让一直陪伴自己的仆人送去一把在最后一场战争结束后就不再流通的硬币。”

（插画作者：Valentin Gubarev）

后来有人写过同样的人。比如在《里斯本夜车》里，帕斯卡.梅西耶这样描写安德里亚娜在哥哥死去后的生活：

“她一袭黑衣，面容严峻，有着修女般的容貌，宛如从古希腊悲剧中脱身而出。她瘦削苍白的脸颊包覆着一条黑色针织头巾，一只手在下巴处紧抓头巾。她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暴露，比脸更清楚地透露着她的高龄。她的自我克制与自我否定，仿佛如摩西在警告所有听天由命的人。”

时间在房子里停滞。房间的摆设全部停留在哥哥死去当天的样子。书桌上的书永远停留在323页，墨水笔脱下笔帽，稳稳在放在一旁，倾斜的椅子斜靠着书桌，似乎有人刚起身离开，一切都是三十年又两个月前留下的模样。

这房子连同安德里亚娜一起，被时间之茧封住起来，从门外到门里的路程，就是从现在穿越到三十年前的过程。

（插画作者：Valentin Gubarev）

让时间停滞，或者让自身委弃，这两个女人用孤独透明的屏障将自己和外界隔开，这种自我隔离的行为本身成了一种宣言，强过任何文字略显夸张的记录，不明真相的人轻易靠近，不能，也不该。人们谁要是想知道时间和孤独的含义，或者记忆和忘却的内核，他们只要去看这两个往事浇铸的女人，即便她们喉咙再也发不出简单的音节，她们的面容仍在诉说。

有些事情，一出现就是一道难以翻越的墙，遥远地隔开了和将来的天然联系。“为了爱你，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话一出口，说话人便准确地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一整块的地方将与现在无涉了，谁要搅扰它，试图诉说它，必然要随身携带最好的天气里阳光一般温暖的气味和光亮，有时候甚至是海底深渊一般的宽容和寂静。

到后来，回忆的内容渐渐让位给回忆的形式，回忆的形式逐渐蜕变成“回忆”这个词，人们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事实上已经跟“过去”相去甚远了。记忆就是这样走向遗忘的。人们徒劳地挽救记忆，最后也只能摊开手，让早该过去的一切全都过去。于是，他既不在过去，也不在将来，现在的时间是空洞的，人就从“现在”这个垂直的坐标轴上飞速跌落下去，意识全部散失之后，虚妄地迎接最后的时刻到来。

这真是一个悖论，记忆=忘却，除非试图记忆的人本身成为一尊塑像，一座纪念碑，成为记忆本身，从时间的瀚海里逃逸而出。（文/W.Y）

【影】加藤久仁生《回忆积木小屋》

偶然一个触点，他往下潜，潜到他们共同的时间之海。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些零碎的吉光片羽，几句话，几个瞬间，几件家具，几张照片，这一生的意义，似乎都在这吉光片羽中了。即便是荷马也吟唱不出你的一生，你站在记忆这边，真正的记忆站在时间那边，中间相隔的，是长及一生的雾，看不清往事真实的样子，只留下一些感觉，只有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她走了，一半的记忆便走了，他只等最后一场大雾到来，带走另一半他的记忆。这世上不再会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即便生命在后代身上延续，他们的故事，在时间广袤的地图上，最后都将不复存在。

在出生和死亡之间，前后皆是黑夜，记忆只是暂时的行为，就好像海上的积木小屋，一层层被上涨的海平面缓缓淹没……

【音】Dido《No Freedom》

(插画作者：Paul Blow)

你通常会把所爱的人，把他们某个印象，常记在心间。你思念他们，就回忆那个印象。每逢回忆那个印象，你所爱的人，就历历在目。

当你思念一个人，知或不知，他已在思念者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