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娟（湖北山河律师事务所，专业刑辩律师，曾任职法官多年），个人公众号“程门度雪”
2008年9月，我正式被分配至法院刑庭担任书记员，到刑庭工作的第三天，确切日期不记得了，应该是9月20几号，早上一上班，接到通知，下午要“抓人”，要我做好准备。
下午看见了那个女人......
身高1米七左右，背影修长笔挺，过肩长发乌黑微卷，发量浓密披满肩背，穿墨绿色带暗花的长款掐腰外套，黑色长裤、黑色高跟短靴。身姿虽然毫无臃肿疲乏之态，相反，纤细苗条，但我却凭直觉判断出这是一个超过35岁的女人。因为她的站姿流露出的那股来自骨子里的自持与自信，是太过年轻的女人一般不会拥有的。
我走上前去，看到了她的正脸，与背影一样美丽，脸庞白皙，五官清丽，柔弱中又带几分倔强，眼角的几丝眼纹并不削减她的美丽，反倒显出别样的风韵。面部表情略有些紧张，但并无仓惶、忧惧之色，眼神清冽，目光也并不游移畏缩。
“你是ZJ吗？”我总要说点什么。
“是的”，她开口了，用的本地方言，“法院通知我来的。”
“请稍等一下，承办法官马上下来跟你谈一下。”
“又有什么事情？我跟单位请了假才来的。”她不悦地说道，声量不大，但听得出颇有几丝不耐烦。
她的反应完全不似一个马上要被逮捕的人，当然，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逮捕。
“通知你来肯定是跟你的案件有关，你既然是取保候审状态，就应该做到随传随到，请稍等。”我虽然是正式入职才三天的法院小菜鸟，却也知道最基本的工作方法。
她撇了一下嘴，没说话。
然后法官和法警就下来了，将她带到法庭，做笔录。我听出来，她是一起受贿案的被告人，从侦查阶段至今一直取保候审。本案有两名被告人，第一被告人是单位的总经理，她是第二被告人，是单位的会计，两人被指控共同收受贿赂，利用第一被告人的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案件已经开过庭，赃款她一直分毫未退，审判期限将至。
宣布逮捕时，她很吃惊，也很愤怒，但并没有过分失态。出于强制措施的需要，头上的发卡、手上的手镯、戒指都被取下，戴上手铐。
去医院做入监所前的体检，下警车时，看到医院大厅的熙攘人流，她要求法警用她自己的外套将手铐裹上，女法警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去看守所的路上她一直都没有说话，脸上有些许泪痕，但并未发出啼哭的声音，头发散乱，我拿出自己携带的纸巾，从警车内部隔离羁押区与驾驶室的隔栏缝隙递给了她，她低低道了一声谢。
到达女子看守所时，天已经黑了，办理入所手续，换上囚服，她自己的外套、鞋子全都不符合羁押规定，我找看守所值班室工作人员要了一个塑料袋，把这些衣物都装了起来。换上看守所工作人员借来的睡衣和拖鞋的她，当然比不上之前的光彩照人，却也没有太多萎顿之色，仍然是挺拔的、自持的。
“你为什么拒绝退出赃款？”知道我们这些工作人员该离开了，我没有忍住，还是问了。
“因为我的儿子生病了，需要很多钱。”她低头回答。
“你孩子的父亲呢？其他亲属呢？”
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笑。
法警们在叫我了。“你被逮捕的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家属的”，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没有再看她。
第二天，听说她的丈夫来法院退出了全部赃款，但当时我出去送达了，并未亲眼看见此人，略有些遗憾。
她为什么会参与犯罪？她和第一被告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直不退赃？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她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她的丈夫是怎么回事？
再后来，看案卷、听案情，终于明白：她与第一被告人是多年的同事、多年的上下级。她今年38岁，第一被告人年长她十岁。本案案发是因为第一被告人被举报，侦查机关调查案情时，发现她也与本案有关，利用第一被告人的权力和影响力，一同对外进行权钱交易。
据她本人交代，其参与受贿犯罪的动机，是因为儿子得了白血病，从六岁检查出来，到现在十二岁了，一直在四处看病、治疗，到韩国就去了好多次，因为听说韩国有治疗这个病的先进技术，需要大量的花费，她和丈夫的工资根本不足以应对医疗开支。在工作接触中，她与第一被告人发展为情人关系，第一被告人一开始几万几万地借钱给她用于儿子治病，到后来从借变成了给，再到后来二人协同受贿，她有时甚至作为第一被告人对外出租权力的代言人。
她也确实向侦查机关提供了儿子患有白血病、医疗开支巨大的证明材料，办案机关一直未对其进行羁押，这个情况也属于一部分原因。
半个月后，本案宣判，综合各项法定、酌定情节，第一被告人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而她作为第二被告人，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宣告缓刑五年。也就是说，宣判当日就要释放了。
刚进刑庭的第一天，院领导就告诉我，刑庭是法院内部的“黄埔军校”，因为刑事案件事关人的清白、自由。罪与非罪、罪轻罪重直接攸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和一个家庭所有人的命运，所以刑庭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在保障法官公正独立审理案件的同时，严格的组织纪律、严谨的工作作风、高度紧张的工作氛围、极度自律的工作态度深入到每个刑庭人的骨子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在高强度的磨炼中，半个月的时间，我基本上已经能够胜任书记员的所有工作了。宣告判决、办理释放手续，我已不再需要前辈书记员的带领和指点。
去女子看守所办理释放手续的路上，我有些小兴奋，还夹杂着莫名的期待。被关押了半个月，她会变成什么样子？知道自己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会是什么反应？欣喜若狂，还是流泪痛哭？
这种心理活动我自己当时也觉得奇怪，于我来说，她只是一个案件当事人，一个刑事案件被告人，为什么我要格外关注？如今回想起来，一大半原因是刚入职的刑庭人的新鲜好奇，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的美，与犯罪、判刑、看守所、监狱格格不入，因而让人更想探究的美。虽然在现在的我看来，这不过只是一个俗套的美女与权力、权力与金钱的故事。
事实是她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平和安静地在各种材料上签字，虽然手有些抖。似乎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又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半个月的羁押时光让她变得憔悴了一些，气色当然不比上次见她，也许上次她化了妆，看守所里当然是绝不可能具备化妆打扮的条件的。但还是美丽的，看守所通用的棉睡衣棉睡裤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邋遢落魄，反倒给本来带两分凌厉、骄纵的她增添了几分柔和。
办理完所有手续，带着她走出看守所的高大铁门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这个时间看守所门外送衣服和生活费、等待接见的家属都走得差不多了，且看守所位置偏僻，鲜有路人，门口一辆白色汽车和靠着车身抽烟闲聊的几个男人很可能是来接她的。果然那几个人看到我们就迎了过来。
看不出那几个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如果是丈夫或兄弟，在这种场景下，至少会动容甚至流泪，但他们并没有，而是笑容轻松、手上还夹着香烟，款款走来。后来的那些年我也办理过一些女犯的释放手续，几乎没有一个丈夫或其他亲属看到女犯走出看守所的一瞬间是没有流泪和上前急切拥抱的。
更大的可能是朋友吧。她看到他们之后，也并没有加快步伐，只是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变成了微笑，还略带几分小女孩的娇嗔和扭捏。
“你这穿的是什么鬼东西？”一个男子带着戏谑地笑发问。
“别提了别提了。”她扭着身子带几分娇嗲地回答。
我转身上了法院的警车，离开了。
再后来我只在办理缓刑移交手续时见过她一次，已经恢复自由的她反倒显得比以前苍老了，也许是儿子的病，也许是其他原因。
她的故事讲完了。我法院职业生涯中遇到的第一个女性被告人，也是最美丽的一个女犯。
不管是从前做刑事审判法官，还是现在做刑事辩护律师，我从来不会给被告人贴标签，不是出于职业素养要求，而是我觉得每一个嫌疑人、每一个被告人、每一个罪犯在进入刑事诉讼程序之前，都是和我们、和我们的亲朋好友一样、和我们每天在大街上遇到的行人一样的“正常”的人。
他们不是天生自带犯罪基因的妖魔鬼怪，更不是处心积虑反法律、反社会、反人伦的丧心病狂。他们犯的罪，有可能完全是他们的错，有可能不完全是他们的错，也有可能是他们不得不犯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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