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上他吧
你等等,给你说个事。快到酒店时,父亲站在墙角,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看着父亲。
父亲狠狠的吸了一口烟,说,今年叫上他吧。
我问,谁?
父亲说,叫上你姜叔吧。
不叫他!我口气生硬地说,他欺负我们一家人,欺负得还不够吗?叫他干嘛?
父亲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就算我给你求个情了,叫上他吧。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但还是口气生硬地说,要叫你叫他,我不会像前些年请其他叔叔那样,去他家里请他。
父亲一下子笑开了,说,不用,不用,现在都是打个电话就行了。
往事如昨,令人七窍生烟。
父亲退休前是老家乡政府的炊事员。那一年,县城某单位领导来乡镇指导工作,尝到父亲的手艺后,执意要将父亲调到他们单位,但时任乡政府乡长的姜乡长不同意。他说,除非那个领导从县城给他调一个炊事员来换。那位领导只好悻悻的走了。父亲若到县城工作,我们一家完全可能去县城生活或学习的梦,瞬间破灭。
那时候,我刚读初中,姜乡长常常半夜来敲伙食团的门,叫父亲起来给他们弄吃的下酒。在假期,我常常看见姜乡长不到午饭时间,就早早来到伙食团,他手中拿着筷子和空碗,在正在厨房忙碌的、至少比他年纪大十多岁的我的父亲的头上乱敲。他边敲,还边唱着不着调的自编的歌曲,内容都是埋怨父亲还没有把饭做好。虽是冬天,我看见父亲的头上冒着热气,大颗大颗汗水,顺着他的脸上流下来。
姜乡长还在不着边际地唱着,父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路,一边要笑着躲着他一直敲打着的碗筷。我感觉自己的血瞬间要喷出体外!我以比当年争夺60米跑冠军还快的速度,飞奔过去。我在父亲面前一跃而起,一掌打飞了姜乡长手中还在叮当作响的搪瓷碗,又一掌扇飞了他手中那双作恶的筷子。
当时,父亲手中端着的筲箕跌落到地上。姜乡长像被恶狗咬了一口,呆呆地站着,我至今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当时的表情。
膨胀的热血,促使我继续着我的行为,我一把拖起父亲用于撮灰的铲子,直指着姜乡长说:哪个以后再欺负我爹,老子就跟他拼命!
很快,我被前来准备吃午饭的两个叔叔架走了。他们一口气把我架到了小河边,丢在河滩上。骂道,小东西啊,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连他你也敢得罪。这下看你老汉儿咋个收场哦!
父亲如何收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天下午,学校校长找我谈过话,什么话难听,就把什么话送给我听;班主任老师事后告诉我,不晓得你娃儿咋个会命大面子大,要不是乡上书记来给校长说情,你刚才就回老家去打牛屁股去了......
时隔一年,父亲到了退休年龄,按照当时规定,我哥完全够条件顶班,去到乡广播站什么的,吃上国家粮。但还是这个姜乡长,用种种理由卡着,将我哥打发到一个当时“异军突起”的乡办企业上班去了。没多久,他五音不全的儿子,却成了乡广播站的播音员。听说,是父亲主动提出,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享受顶班政策。
这里需要补充几句,多年以来,每一年父亲生日那天,我都要早早地回到故乡,请上主要亲戚,请上父亲当年要好的同事,一起在镇上的那家酒店聚聚。父亲曾经连续三年,向我提出喊上当年的姜乡长,都被我断然回绝了。
生日晚宴当然与往年一样闹热。我心有芥蒂地与姜乡长打着招呼,敬着酒。多年不见,比我父亲年轻十多岁的姜乡长,看上去比我的父亲还老很多。没喝几杯,姜乡长就醉了。他一个劲儿地对我说着感谢的话,一个劲儿夸奖我一直是多么的聪明能干。
父亲要我与他一起将姜乡长送回住处。姜乡长还住在乡政府最早的住宿楼里,家里的陈设意想不到的简单。他的老伴儿与我们一起,将他扶到了床上,她笑着说,今晚,老头子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下了楼,父亲说,叫上他,就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姜乡长的儿子,几年前出车祸,死了,老年丧子啊,哎。父亲又说,姜乡长经常说起前几年那些事,总说他对不起我们一家人。他现在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啊。
我长叹一声,说,嗯。抬起头,才发现姜乡长家的窗,正对着我们每年请大家相聚的那家酒店的那几个雅间!此时,雅间里,父亲的老同事们,把酒交谈正欢。
(原载《华西都市报》,被《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入选《2019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
还好用吗
吃过晚饭,依然是先陪父亲看看中央四套的节目,断断续续地摆一些龙门阵后,我们便背上电脑和洗漱用具,准备去侄女家住宿了。
父亲拿上手电筒,要送我们过去。
我说,就几步路,不用啊。
父亲说,天黑,又在下雨。走,送你们。
我看看妻,摇了摇头。
侄女也在镇场上居住,与父亲家,相距不到一公里。屋外果然下着毛毛细雨。走到桥头,父亲停下了脚步,并示意我们等一下。
父亲使劲敲着一个店铺的门,并叫着店主的乳名。待屋内的人大声武气回应后,父亲说,等我回来说个事,再睡!屋内人显然听清了是谁,并连声应着,好的,老爷子,好的。
侄女家就在百米开外,路面和路灯都是刚改造过的,街上亮如白昼。我劝父亲快返回去,并准备送他。
父亲说,还要你送?我在这场上生活工作了一辈子,哪条街哪个巷子我不熟悉?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去休息去吧!
我们刚走出十多步,父亲又说,早点睡哈,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看电脑时间长了,对眼睛不好,你以后老了,就晓得眼睛的重要了。
我们连声应着,好,好。
待我们转过身,父亲已走出老远,一摇一晃的手电光,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这两年,我手上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加班成了常事。我像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忍受着生活和工作带给我的重重压力,每天陀螺一样旋转着。就连回到老家看父亲,也必须晚上加班加点,才能完成当日必须完成的工作。白天写稿,只要有电,就可以进行,我还可以在休息的间隙,与父亲摆谈。但晚上传传文档,发发邮件,必须依靠网络,才能完成。
父亲的住处没有无线网络,所以我们晚上一般都去侄女家里住宿。
我不知给父亲说过多少次,我晚上加班,一般都是第二天早上三四点才休息,最好在九点以后,再叫我们吃饭。
但父亲哪里记得住啊!只要我们回去了,他手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就成了摆设。父亲是以窗外天色是否大亮,来决定叫我们起床吃早饭的时间。为这事,我和妻子心底,确实有些不快。
第二天,我们依然是被父亲的电话叫醒的。我拿起手机一看,刚七点。天,今天父亲叫我们吃早饭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我支支吾吾的应着,却再次倒在床上。
间隔不到三分钟,电话又响了。父亲说,刚才忘记说了,过来吃饭时,别忘记背上你的电脑。
心头虽有不快,但还得快速起床。父亲已是快80岁的老人了,还在为我们这些40多岁的儿女忙里忙外,这么早做好早饭,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磨磨蹭蹭。
打开房门,差点与正往外走的人撞在了一起。
那人高声说,这就是缘分了,躲都躲不开啊。
仔细一看,是我的中学同学侯攀。这小子从小就猴急猴急的,中学毕业后,顶班进了乡广播站,一直就没挪过窝。我猛然想起,昨晚,父亲敲的那家门店里,大声武气回复的,就是他。
我见他大包小袋、手提肩背的,忙叫他放下东西,吃了早饭再走。
不了不了,老爷子已经留过我了。今天当场,我必须马上回去开门营业了。
我说,那我送你下楼去。看你这么多装备,整得像野战军似的。
侯攀说,行。
出门不远,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他,你这么早,跑到我父亲家里干啥?闭路电视又出了问题?你还是换点正规货,别老是整些歪货糊弄老百姓嘛。
侯攀停下来,扭着脖子看着我说,啥子闭路电视线路坏了哦,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的?
我说,真的不知道你去干什么。
侯攀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老爷子昨晚跑来敲了我两次门,叫我今天天不亮必须来给他安装无线网络。我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又不得天天上网玩电脑、耍手机,安装无线网络有啥用?
老爷子说,叫你安你就安,不得少你一分钱。老爷子要我在今天早上七点半、你们来吃早饭前必须给他安装好。这不,还是慢了一步。侯攀又说,其实,上周,老爷子就叫我来给他安装了,他说你最近要回来,但我最近忙于扶贫新村集中居住点的网络安装,根本顾不上。
侯攀顿了顿,又说,你是大记者,本来我不该说这话。你父亲说,你们每次回来,因为他家里没有无线网络,你们都要到你侄女家里去住。他知道你们爱干净,你们每次回来,他都将床上的东西换上干净的。前天我看见你父亲买了新的床单被套,你回去看看,他一定是换在了给你们准备的那间房间。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你再忙,也不一定要晚上加班而不在你父亲那里住宿啊?
我快步跑回去,打开电脑。按照侯攀留下的用户名和密码,连接着无线网络。
父亲说,这娃儿,笨脚笨手的,还是慢了一步。我本来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的,哎。
我的泪水掉落下来。
父亲凑过来,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电脑屏幕问道:还好用吗?
我趴在桌子上,低低的抽泣声,替代了我的回答。
(原载《华西都市报》,被《微型小说选刊》转载)
小呀小米牙
立夏当日,我们回到故乡,赴同学女儿的婚宴。
婚礼主场设在离故乡乡场约3公里的农家乐。我与熟识的亲友一一打过招呼后刚坐下,一袭红色便闪电般到了我的旁边:大作家,难得你亲自回来参加乡场上的活动啊!你老婆呢?怎么没来?一个红衣女子微笑着问我。
我忙转过身去,面生,但她的的微笑,完全是故乡人特有的,真诚、亲切、发自心底。
我忙点点头说,你好啊,她在后面呢,一会儿就到。
她笑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记不起我是谁?她说,我也是后来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照片才知道,那年帮我扛包的,居然是你!
一排整洁的小米牙,展现在我的眼前!
小米牙!
原来是你?!
我一边与她和周围的亲友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一边迅速施展我多年来“一心可以二用”的技能,令思绪快速“走神”,回到了20多年前,回到了那个小镇。
那是1996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当时,我在故乡的县报社上班。我奉命去某乡采访,需乘坐中巴车在国道线转乘另一趟车方可到达。
时值正午,炙热难耐。客车在一团烟雾中将我丢在了路边。我抬头望望四周,对几里外的乘车点恐惧万分——夏日正午,步行几里路,谈何容易!
我将沉甸甸的摄影包往肩上一搭,便开始了艰难之旅。
嗨,大哥。帮帮忙吧!
回头望去,在还未散去的灰雾中,一女子站在两只提包面前,手足无措。
我四下望望,周边空无一人。显然,那女子是在叫我了。我有些不情愿地往回走。这才隐约看见,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子,皮肤白净,面容姣好。
大哥,你是过河去吗?她笑着问我,一口小米牙整齐而可爱。
一起走吧。我朝他笑了笑,然后俯下身去,捡了个最大的包扛在肩上。
谢谢大哥了!女子说,那声音清纯而柔美。
不用谢,举手之劳。我淡淡的说。
负重的骆驼,就这样在前面艰难地走着。
大哥,女子甜甜地叫了一声说,你是在县报社上班吧?
我回过头去,满面狐疑地看着她。
其实,你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女子笑着说。
你认识报社的骆驼吗,大哥?小女子突然发问,并无比肯定地说,你肯定认识他!
我能不认识吗?我在心底嘀咕了一句。
你认识?我反问道,口气怪怪的。
当然认识!女子说。
哦?我惊讶万分。我说,你说说看?
女子满面羞涩,如数家珍。她说,我读过他写的很多诗歌和小说,看过他发在报纸上的好多新闻。女子列举了很多,并说出了几篇文章的名字和情节。
我异常惊诧。
女子看看我,继续说,大哥,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与她老婆原来是一个单位,一个班组呢!
后来,她还说了关于骆驼的一大堆轶事,兴奋异常。只可惜路程太短,女子要在乘车点换乘与某乡政府所在地方向相反的客车。
上车时,女子说,大哥,谢谢你了,请你代我给骆驼捎个口信吧,说他有个朋友向他问好,永远为他祝福,希望他写出更多的好文章!
我说,行!行!行!这信我一定带到!我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在车窗口露出满口小米牙,笑笑说,名字叫什么不重要吧?我是他的朋友,永远都是。女子接着大声喊,是朋友还不够吗?
一团灰雾将我包围,骆驼犹如在沙漠遇见了沙尘暴,无助地闭上了双眼。
待烟雾散尽,那女子早已无了影踪。
虚伪的女子!我在心底恨恨地说。
回去后,我耀武扬威地将故事讲给朋友和同事听,但没有一人相信,他们还用鄙夷的眼色表示了对我编的虚假故事的不满。
老婆听了后说,她真的不知道那女子是谁。而后她淡淡地说,或许真的是朋友吧。
静下心来想想,管她是谁呢?
是朋友还不够吗?女子的话语又在耳旁响起。
说得多好啊!祝福你,满口小米牙的女子!祝福你,我的朋友!
哈哈,你终于来了!亲爱的!小米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仔细看时,小米牙已经握着我老婆的手,交谈正欢。
小米牙拉着我老婆的手,向我走来。她对我老婆说,那一年我回老家,你家大作家还帮我扛过行李呢,我给他说,我与你是好姐妹,他还不信!大作家,看看,是不是真的?
小米牙依然拉着老婆的手,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笑,看上去,她们真的好像姐妹!
我说,你们快加上微信号啊,以后有的是时间聊天呢。
她们连声说好!
午宴后,我问老婆,那个小米牙到底是谁啊?
老婆说,我真的说不出她的名字,只知道她也是我们这个镇的人,后来嫁到其他镇去了。我又不好意思问她。问了,多伤感情啊?
我说,你们不是加了微信吗?
老婆说,是加了。
我说,拿来我看看。
只见微信名一栏,老婆将原来的“薰衣草”,增加了一个备注:小米牙!
(原载《华西都市报》,被《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入选《2019年度作品.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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