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到12月，故宫博物院举办了赵孟頫书画特展。展览分上下两个展期，展出赵孟頫及同时期名家的书法、绘画作品，包括《秋兴诗》《胆巴碑》《秋郊饮马图》和《红衣罗汉图》等名作。
人骑图卷 纸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赵孟頫诗书画印俱有建树，在书法方面“六体兼擅”，被认为是“全能型”文人。他的各类作品都显示出其老道的艺术造诣和鲜明的个人气质。
读各类镜铨、评注，常有“知人论诗”的说法。如果要把这个概念落实在赵吴兴的身上，就不只是书和画而已，应当说这种可以从每一件作品中反观出作者身世、思索、审美趣味与痛苦的艺术印记，是普遍存在于他的诗、书、画、印中的，同时散见于他野史稗记里的生平故事中。
才貌
赵孟頫刚到京城时，路上一位陌生人停下来问他：“你是赵子昂吗？”赵孟頫感到诧异，表示正是自己，问他如何知道。那人回答：“我朋友告诉我，‘子昂神情简远，若神仙中人’，我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今天却看到了你，不是你又是谁？”
这一段故事被记载在了赵孟頫题给此人母亲的碑铭上。《元史·赵孟頫传》中还有另一段类似叙述：“孟頫才气英迈，世祖顾之喜，使坐右丞叶李上。”世祖忽必烈第一次见到赵孟頫，便喜欢他的才气，让他破格上座，坐在了右丞相叶李的上首。
松阴高士图
透过依稀的时间的雾，遥遥地看见一个赵孟頫，他面目模糊，但略看就知道丰神不凡、意态卓荦，“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是疏淡冲和的、色调沉着的，又是能让帝王一见辄起爱才之心的花拥魏紫般的人物。
家世
赵孟頫的家世显赫。从他往上数十一代，可以数到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他所在的一支是赵德芳的嫡系，赵德芳就是包青天民间故事里常常出现的，那个磊落轩昂的“八贤王”。
在赵孟頫年仅12岁时，他的父亲赵与訔去世了。赵孟頫的生母丘夫人对赵孟頫说：“你这么小就没了父亲，如果不在学问上自强，恐怕是无法安身立命的，那么我这一生也就完了”，说完就泣不成声。赵孟頫应当说是颇争气的，他幼年失怙，却年纪轻轻就有了为人所称道的学问，被江南子弟列为“吴兴八俊”之一。
洞庭东山图
中国古代大部分读书人的读书目的，总像个谜底人尽皆知，谜面却仍遮遮掩掩的古老哑谜。从孔子对子路说：“我又不是一颗瓠瓜，怎能把我光是挂在那里而不使用我”开始，有些共通的价值观就注定了。再迟弱的儒家文人，也总有点入世的野心。在“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愿望驱使下，读书人们像琳琅的玩件，或像逡巡的游鱼，谦卑又自矜地、小心翼翼又争先恐后地、行止端庄又心思急切地，前赴后继涌向朝堂。
赵孟頫也不例外。
赵孟頫26岁那年，南宋灭亡。母亲又对他说：“朝廷一定是要招收江南人才的，如果你不多读书，怎样可以出人头地？”青年赵孟頫从此“益自力于学”。
这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在他33岁时，忽必烈派遣降臣程钜夫来到江南，起用南方文士，赵孟頫果然被举荐北上。自此他开始仕元并留在元廷，开启了“荣际五朝”的一生。
仕元
据清人补阙宋史的《宋史翼》记载，1282年，也就是赵孟頫29岁时，他曾经和另一位南宋遗民赵若恢一起为元所获。初下江南的程钜夫劝二人出仕。赵孟頫没有答应，对来人说：“即使尧舜在世的时候，世上也有巢父、许由这样不愿为官的人物。我们现在已经如同国破家亡的微子、箕子二人了，请给我们个效仿巢由的机会。”元廷的官员“感其义”，将他们二人释放。
在选择仕元前的一段时间，据赵孟頫自己描述，他经济上的落魄已经达到了“向非亲友赠，疏食常不饱”的地步。
《洛神赋（局部）》，行书纸本，纵29.5cm，横192.6cm，书于大德四年（1300年）
这种情况下，赵氏的“变节”从感情上就很好理解了。打个不恰当的譬喻，就好比一个美貌的姑娘，年纪轻轻死了丈夫，现在过得生计困窘。虽然是发过守寡的决心的，但总不至于让活人因亡者饿死。
再早些年，在赵孟頫19岁之时，宋室江山摇摇欲坠之际，他曾写过“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这样的诗句。这是种那个年代并不罕见的苦涩。南宋的偏安朝廷惯会在国事上伤天下人心，青年赵孟頫面对一再令人失望的局势，想必是同样的悲愤与心灰意冷。姑娘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大好春光，怎能闲掷闲抛在一个本就不成器的泼皮蠢材身上呢？
《胆巴碑（局部）》，楷书纸本，纵33.6厘米，横400厘米，书于延佑三年（1316年）
松雪结字是公认的工稳、老道、甜滑，这与他本人性格当然有关。喜欢者说他清邃朗逸，不喜欢者斥他俗媚无骨。他所经历的两难局面，情感上每个文人总都可以理解，但董狐笔、汗青书毕竟论迹不论心，一旦选定，毁誉就此不由人。
33岁的赵孟頫最终仕元了。他经历了不算短暂的摇摆与挣扎作出了决定，然后又开启了另一段更加漫长的自诘与愧悔。赵孟頫继续着他广泛的涉猎与创作，开始对元代文化环境发挥各种至关重要的作用。
自困
“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书法上，赵孟頫挽宋人颓倚、柔靡之狂澜，崇二王、复古韵，兼容广蓄，自成赵体。绘画上，他在极度拟真的院体画与趋于散漫的“文人墨戏”中折衷，使文人画至此“敞开大门”，对之后“黄、王、倪、吴”元四家均有重要影响。篆刻上，元朱文至赵孟頫逐步成型、稳定，一脉直通“三百年篆刻第一人”陈巨来。
窠木竹石图
“名满四海”有之，所谓“荣际五朝”，却并非一帆风顺。
南人做官本就低人一等，同时赵孟頫还身份特殊，在波谲云诡的官场形势中，可以说是举步维艰，甚而十分危险。他奉旨写了不少歌功颂德的藻饰之作，还在逼问之下，对着世祖赋谄诗表忠心：“往事已非哪可说，且将忠直保皇元。”
本是赵孟頫自己选好的路，但一个前朝王孙身陷此两难，也着实可怜了。
于是赵孟頫愈爱枯木竹石，写《吴兴赋》颂美家乡，赞赏老妻不劝自己入世、反劝自己归去。“不假丹青笔，何以写远愁？”中年、老年时代的赵孟頫，因其青年时代的决定，真真假假、深深浅浅地尝了一辈子的远愁。
违远帖 行书纸本 横29.7cm 纵29.7cm 北京故宫博物馆藏
纳兰性德评价赵孟頫为“书画掩文章，文章掩经济”，也即说，松雪的文章是很好的，却被他书画上的盛名所掩盖；他也本是有经邦济世之才的，却又为他的书画、文名所掩盖。如果说赵孟頫确有经济之才，那么掩盖它的绝不只是过于惊艳的书画文章，应当说其中还有时运使然。一个南人，纵使品阶不低，又能在元廷里怎样被委以重任？赵孟頫自画了一副《百骏图》，并在其上自题：“肥哉肥哉空老死”，这种不遇的感叹可见一斑。
最令人心情复杂的还是赵孟頫的自画像，他一个宋人的旧王孙，却穿戴着元人的服饰冠冕，笑得可掬，让人看着不谐又滑稽。他又在自画像上题诗一首：
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
老子难同非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
濯缨久判从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
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据系似沙鸥。
这种齐人困在楚人堆里的自伤和学沙鸥归去的愿望，说虚伪，某种层面上又是极真诚的，说真诚，又恐怕太看低了“真诚”这个词、平白堕了那些心如赤子的仁人君子。
最终赵孟頫当然没有新年辞官。相反，他官至一品，寿尽而终。一个齐人在一众楚人的喧闹哗扰中辗转、流困，度过了喜忧参半又“事事堪惭”的一辈子。
文｜郭航
编辑｜奚清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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