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一的情感

一部成功的小说或回忆录如果剔除亲情的存在将不会获得成功，亲情是生命的分量，它是我们行走在孤独世间让心头一热、暖烘烘的东西。

在《乡下人的悲歌》第七章，作者的阿公死了，这种让心头暖烘烘的热流顷刻之间轰塌，还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见生前最后一面，就已经残忍发现自己被告别。就像生命中那幢老房子给予你幼年日日夜夜的庇护一样，你对它有特殊的感情，尽管它破败、颓废、杂草丛生，但有朝一日你回来看望它的时候忽然发现它已经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孤单倒下了，眼前一片狼藉，你试图在废墟里寻找从前的记忆，却无处可寻，不知何时，悲伤从心底滑过，眼泪从眼眶溢出，随着房子一起倒下的，不止曾经的回忆还有无处安放的灵魂。

精神从那一刻，也似乎倒下了。

阿公逝世后，阿嬷的精神仿佛倒掉了一样，两眼空洞，丧失希望，犹如失去了灵魂一般。作者悲伤的是再也没有像阿公那样的人对他说，知识的缺少和智力的低下并不是一回事,前者可以通过一点点耐心和大量的努力来弥补，而后者是在湍急的逆流中连划水桨都没有。阿公是给于他动乱生活里唯一稳定来源的人，现在，阿公去世了，内心的安全被打乱，无论如何，要给予阿嬷一些空间，不能再劳烦她，往后的日子要和姐姐相互依赖，要学会依靠自己了。

母亲吸毒，父亲新建家庭，阿公去世，阿嬷精神不振，从前生活在庇护里的作者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我想，对作者来说，疾风骤雨的家庭不是避风港，船也毫无办法靠岸，至少在父母亲这里如此，他心理的悲伤与流浪之感始终被现实左右，那种无能为力、又毫无希望的感觉。他唯一比别人幸运的是亲人之间的扶持，阿公、阿嬷、姐姐、姨妈等周围的亲人力量以及后来去了海军陆战队对他的洗礼，成就了他的未来，当然，更客观的说，是精神上那种对现实永不言败的信仰，亲人只是综合因素中的其中一部分，但那是前提。

可连这一部分亲人力量，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奢侈。

作者阿公让我想起2003年过世的爷爷，与阿公不同的是，童年的我但凡去爷爷家，看到的永远是皱着眉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里夹杂着爷爷的不耐烦表情以及时常冲我翻着白眼吼道：你个黄毛丫头片子又来干什么？他那时早已缠绵病榻多年，得了肺结核，病床前放着一个乌漆漆的桶，用来盛放从虚弱的肺和喉咙里一起咳嗽——大声运转出来的痰。长久的生病让他成为像作者母亲那样的人，暴躁易怒、喜怒无常，家里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他破口大骂，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夏季中午奶奶在外面干活还没有回来做饭，他能骂的整个屋子震天动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父亲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母亲经常干活没时间照顾我，她随时打发我去奶奶家，我也要随时避开爷爷，防止他突然而来的责骂。

我三岁之前的经历已经忘记了，断断续续的听姥姥拼接起时间顺序。大致家族里爆发了一场巨大的战争，双方参战的人数达到了二十几人，在这场战斗里，没有人赢，只有戾气胜利。三岁以后，父母亲外出工作将我送至姥姥家度过了安稳的几年日子。只有在过春节的时候，才会被爷爷接回去过年。寒来暑往、季节更替，六岁时，母亲将我接回去读书，我却始终与她有距离感，总也亲近不起来，我知道，有些亲密在时光里已经遗落，出现了断裂的痕迹。

农忙季节，父亲即使短暂回家，也没有发生奇迹，争吵像一种家族基因一样被复制下来，传承到年轻一辈的父母亲这里。

爷爷过世时，我正在学校，被班主任通知回家，黄昏时从学校一路狂奔回家时，他已经入殓，没有见到他生前最后一面，据说父亲也是，出去拿了一趟东西，回来时，爷爷咽了气，父亲难过的站在一旁，却依旧少不了挨了大伯的责骂。那天晚上，我跑去门口的小竹林里，哭泣很久。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搞不清那时的情绪，当时并没有嚎啕大哭，而是隐忍着眼泪顺颊而下，直到今天写出这段经历。可能骨子里对爷爷是既爱又恨的一种复杂情感，就像身体里留着他四分之一的血液一样，那一刻倾泄出来的不过是自然而又真诚的情绪。

一周以后从学校回来，发现爷爷的照片和灵牌摆在堂屋上桌的地方，黑白照的爷爷笑的很慈爱，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摆放在照片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冷着脸，刻薄呵斥怒骂我的人才是真实的存在。就像人们已经习惯了假象很美好，对真实的苦难自动忽略一样那么自然。忽然之间对现实很失望，有一种即使再炙热的阳光都无法穿越大地一样的苦楚，说不清，也许是长久戾气里的环境积压，在幼小的心灵里早已种下了一颗阴郁种子，随着年龄，它逐渐和我一同长大，直至构成心灵的一部分，再无法斩断，也无法割离。

有些人说，长大了，过去的就过去了。

玛利娅·蒙台梭利说，儿童是成人之父。人的成长具有连续性，随着时间的成长，有些创伤从一颗小创可贴变成了一块大纱布，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消失，反而像在你胸口挖了一个洞，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季的穿堂风在胸腔之间来来去去，就算世界再热闹，你也仍是孤身一人，听风陪伴而已。

这本回忆录如此动人，比起杨澜、马云、比尔盖茨这些中外名人的传记，它更像是我们普通人身上发生的故事一样令你感同身受。

看完这本书之后，你会对幸福的定义更加宽广，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心态也更为释然和从容。

不再做情感里那个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