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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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谓诗之优劣，不在技巧之精粗，乃在格调之高下。或有器识庸劣之徒，虽累作百千首，皆格律无伤，仍不脱俗流；而大雅君子，虽素不能诗，偶一为之，即成妙品。故诗之传与不传，不在多寡，而在于其人。诗以人贵，而非人以诗贵；人能弘道，而非道弘其人也。余少时读先生之文，记其引郑燮“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之联，悦其清丽可爱，即心许之矣。及游昆明，于翠湖上见“十里春风青豆角，一湾秋水白茭芽”之联，实与先生所引之联，有异曲同工之妙。又读先生《昆明旅食忆旧》诗，深喜其温厚之旨、活泼之态，先生真知味者也。先生秉性天然，为诗或不拘格律。且先生之诗，其失之流，则为打油诗；失之肆，则为老干体，吾人于此当知之。今选先生不流不肆之诗二十首，以飨读者。
丙申春日范云飞谨识
汪曾祺先生书画作品
诗词
选
题画菊
种菊不安篱，任它恣意长。
昨夜落秋霜，随风自俯仰。
登大境门
云涌张家口，风吹大境门。
崇岭围南北，边墙横古今。
战守经千载，丸泥塞万军。
欲问兴亡意，烽台倚夕曛。
昆明的雨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赠许荫章
相交少年时，上课曾同桌。
君未出闾里，我则似萍泊。
君已为良医，我从事写作。
如今俱老矣，所幸犹矍铄。
何时一樽酒，与君细斟酌。
元宵
一事胜人堪自笑，年年生日上元灯。
春回地暖融新雪，老去文思忆旧情。
欲动人心无小补，不图海外博虚名。
清时独坐饶滋味，幽草河边渐渐生。
贺安格尔七十九岁生日
安寓堪安寓，秋来万树红。
此间何人住？天地一诗翁。
此翁真健者，鹤发面如童。
才思犹俊逸，步态不龙钟。
心闲如静水，无事亦匆匆。
弯腰拾山果，投食食浣熊。
大笑时拍案，小饮自从容。
何物同君寿，南山顶上松。
原注：他家的门上钉了一块铜牌，刻字两行，上面一行是Engle，下面是中文“安寓”。
编者注：安格尔（1908——1991），美国诗人。
自题小像
近事模糊远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
衰年变法谈何易，唱罢莲花又一春。
呈范用
醒来惊觉纸窗明，雪后精神特地清。
瓦缶一枝天竺果，瓷瓶百沸去年冰。
似曾相识迎宾客，无可奈何罢酒盅。
咬得春盘心里美，题诗题画不称翁。
编者注：范用，出版人，作家，汪曾祺好友。
戏柬斤澜
编修罢去一身轻，愁听青词诵道经。
几度随时言好事，从今不再误苍生。
文章也读新潮浪，古董唯藏旧酒瓶。
且吃小葱拌豆腐，看他五鼠闹东京。
编者注：林斤澜，作家，汪曾祺好友。
致范用
宜入新春未是春，残笺宿墨隔年人。
屠苏已禁浮三白，生菜犹能簇五辛。
望断梅花无信息，看他桃偶长精神。
老夫亦有闲筹算，吃饭天天吃半斤。
虎头鲨歌
苏州嘉鱼号塘鲤，苏人言之颜色喜。
塘鲤果是何物耶？却是高邮虎头鲨。
此物高邮视之贱，杂鱼焉能登席面。
虎头鲨味固自佳，嫩比河鲀鲜比虾。
最好清汤烹活火，胡椒滴醋紫姜芽。
酒足饭饱真口福，只在寻常百姓家。
书画自娱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
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
草花随目见，鱼鸟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
题冬日菊花
新沏清茶饭后烟，自搔短发负晴暄。
枝头残菊开还好，留得秋光过小年。
无题
年年岁岁一床书，弄笔晴窗且自娱。
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作郇厨。
题《百味斋日记》
轻霜渐觉秋菘熟，细雨微间蒲笋滋。
日日清时皆有味，岂因租处便无诗。
题丁聪画我
我年七十四，已是日平西。
何为尚碌碌，不妨且徐徐。
酒边泼墨画，茶后打油诗。
偶亦写序跋，为人作嫁衣。
生涯只如此，不叹食无鱼。
亦有蹙眉处，问君何所思。
昆明旅食忆旧
重升肆里陶杯绿，饵块摊来炭火红。
正义路边养正气，小西门外试撩青。
人间至味干巴菌，世上馋人大学生。
尚有灰藿堪漫吃，更循柏叶捉昆虫。
原注：
1.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就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谓之“玫瑰重升”，似乎有点玫瑰香气。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绿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两。
2.饵块分两种，都是用米面蒸熟了的。一种状如小枕头，可做汤饵块、炒饵块。一种是椭圆的饼，犹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发泡，一面用竹片涂了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合而食之，谓之“烧饵块”。
3.汽锅鸡以正义路牌楼旁一家最好。这家无字号，只有一块匾，上书大字：“培养正气。”昆明人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今天去培养一下正气。”
4.小西门马家牛肉极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汤片”……有的名称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领肝”（牛肚）。最特别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头可不是撩青草的么？但非懂行人觉得这很费解）。“撩青”很好吃。
5.昆明菌子种类很多，如“鸡枞”，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在白蚁窝上长“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时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须加大量的蒜，否则会昏倒。有个女同学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头菌”，菌盖青绿，菌丝白色，味较清雅。味道最为隽永深长，不可名状的是干巴菌。这东西中吃不中看，颜色紫褚，不成模样，简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夹杂了一些松毛、杂草。可是收拾干净了撕成蟹腿状的小片，加上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兴顿长，饭量猛开。这真是人间至味！
6.藿字云南读平声。
无题
水厄囊空亦可赊，枯肠三碗磕葵花。
昆明七载成何事？一束光阴付苦茶。
偶感
大有大的难，群公忌投鼠。
国事竟蜩螗，民声如沸煮。
岂有万全策，难书一笔虎。
只好向后看，差幸绔余五。
非我羡闲适，寸心何可主。
华发已盈颠，几番经猛雨。
尚欲陈残愿，君其恕愚鲁。
创作要自由，政治要民主。
庶几读书人，免遭三遍苦。
亦欲效余力，晨昏积寸楮。
滋味究如何？麻婆烧豆腐。
豆腐
淮南治丹砂，偶然成豆腐。
馨香异兰麝，色白如牛乳。
迩来二千年，流传遍州府。
南北滋味别，老嫩随点卤。
肥鲜宜鱼肉，亦可和菜煮。
陈婆重麻辣，蜂窝沸砂?。
食之好颜色，长幼融脏腑。
遂令千万民，丰年腹可鼔。
多谢种豆人，汗滴萁下土。
选稿|番薯
编辑|雎儿 番薯
春英诗社|chunying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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