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三十年了，一直住在纽约市或纽约州。也曾搬过几次家，几乎每一个地区我都住过。而在每一个地区，我都曾遇到基督教的人来向我传播福音。他们都很有礼貌，很有耐心地向我讲解基督教义。而我几乎每一次都会向他们表明，我过去是基督徒，曾受过洗，但我现在信仰的是佛教。我并会告诉他们，我了解他们相信上帝是唯一的真神。但在佛教里，我们并不把佛陀当成唯一的真神或开悟者。他只是一位慈悲智慧皆已圆满的人类。而在他之前和以后，许多人都拥有和他一样的慈悲智慧。
我一直以为这样做没有错。但最近我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对，没有充分了解我所相信的大乘佛法。我以为自己做了该做的事，讲了该讲的话。至少把握了这个相逢的因缘，而让这些基督徒有机会了解一点佛法。我以为我是在实践“直心是道场”，也以为自己是慈悲，让这些人有机会比较一下基督教与佛法的不同。但最近我发现，过去我的一位老师讲的才是对的。虽然当时我并未体会他的话。
这位老师曾说过，每当他遇到天主教徒，他就会说“万福玛利亚”。遇到基督教徒，他就会说“哈肋路亚，基督是主”。而他如果遇到回教徒，就会说“阿拉是真主”。当时年轻的我，觉得这位老师太油条，一点原则都没有，完全没有一位佛法修行人的立场。我当时没有和我的老师辩论。但他一定知道我不服气，只是不说。过了三十年，我写了四本佛法的书，原自以为自己蛮懂佛法了。但我竟然发现自己错了。我的老师才是对的。他才真正了解大乘佛法的真义，而能有正确的修行态度。他一点也不油条，而且比我懂得多多了。
不是吗？一个基督徒来敲佛教徒的门，是为了传教。基督徒的思想，我当然不陌生，因为我自己也曾是基督徒。我知道他们在尝试“拯救”我，免得我将来下地狱。他们相信凡是没有信主的人，都是异教徒，将来是要下地狱的。我当时大概对基督教这类含“恐吓色彩”的教说颇为反感，所以也想要让他们带一点东西回去。我要让他们了解佛法不是一神论，也希望他们有机会反省一下，一神论可能为人类带来的祸害。所以我也很礼貌，很耐心地对他们表达我知道的事实。最后，我仍会感谢他们想要拯救我的企图与精神。我一直如此做了三十年。但最近我知道我错了。也许我仍会表明我是佛教徒（免得有欺瞒之嫌），但我不会再利用这个机会，向他们讲佛法了。我会学我的老师。而我的话也许会比他还“标准”，因为我曾是基督徒。我想我除了会说“哈肋路亚，基督是主”，还会说“主爱的人在世享平安”。而我的转变，是因为我终于了解了一句话，即“一切善法皆是佛法”。年轻的时候，会觉得这句话似乎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也是自我感觉良好。但现在则不会有这种感觉了，因为我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佛法的立场，是只要执着于世上还有一样实有的东西，叫佛法，就是落入自性见的法执。所谓“法尚应舍，况乃非法？”对真懂佛法的人而言，佛及佛法都只是个标签，只是个名字。而菩萨在世上度众生，又那里会执着于一定要打着“佛法”的招牌？大乘佛法的宏教原则，法华经的普门品讲得最好，说观音菩萨是“众生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可见不执着于佛法的名相，是大乘佛教的本来立场。只要还执着分别于那个是，或那个不是佛法，已落入“人我壁垒”，已经不是佛法了。一切善法皆是佛法，却不见有一实有的善法可得。此之谓佛法也！
至于那些弘扬善法的人，是不是也承认自己的法是佛法？这正是心中尚有法执的人会问的问题。就连弘扬佛法的人，都不可执着自己弘扬的是佛法。如果还一定要不是弘扬佛法的人，承认自己弘扬的是佛法，这岂非好笑？再讲下去，恐怕连弥勒菩萨的门牙都要被笑掉了！
现在有基督徒来敲我的门，而基督教是善法。就算不是“究竟”的善法，我也该把其视为菩萨在世间不惜身命的慈悲方便施设，而予以护持。此时我该作的，是要能坚固来者对其善法的信心。因为中国有句古语讲得很好：“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个人能放弃周末睡懒觉，而来敲我的门。我难道就不该坚固他的道心吗？所以我该诚恳高兴地对他说：“哈肋路亚，耶稣是主！”然后则该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坐下来喝口水。除非他问我，我不该对他讲什么佛法不佛法。我唯一该做的，是加深他对其所信仰善法的喜悦。不是吗？一个人能在今世得人身，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如今有了人身，又得遇善法，那是多幸运啊！而我如果还想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尝试让他了解佛法的什么立场，那真是无明障覆，痴心妄想。只会把他弄得更为迷惑，反而断了日后的菩提因缘。我只需对他鼓掌，表示支持肯定与衷心的感谢，就足够了。我如果还要坚持对他讲佛法，那毫无疑问地，这是自我扩张的表现，也就是我执。耶稣基督为了建立善法，不舍身命地被钉在十字架上。难道这不是菩萨所行？不是为了众生？谁说天下所有的善法，都必须究竟？事实上大部分的善法，都不究竟。而之所以不究竟，也都是为了众生。这才是大慈大悲。面对诸大菩萨建立的善法，我唯一当作的，就是赞叹，护持。多一句其它的闲话，都是违反菩萨道。经过三十年，我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知道錯了，就要能改。不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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