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相交，在于相知。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生活特性之一，是人伪善，人，多善戴面具。面具的功效是可隐藏自己的真面孔，负面效应是世无相知之人。这就是许多人对自己认识很久的人其实不相知的原因。南方人尤其上海人喜戴面具的多，时常会有令你“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尴尬去品尝。
人之相交，在于相知，又在于机缘。欲相知，须得除去面具，露出真面孔，能使双方相互接受，便可成交。机缘乃巧合，上天赐制，可遇不可求的。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和为什么有的人相识时短相知很深的原因。男女交往是这样，男人与男人交往也是这样。
我与王珏，互不相闻，从无交往，偶得机缘，初识十余分钟，便结为相知的朋友。
去冬十二月，北京张维良在武汉音乐学院举办笛子独奏音乐会。我应邀前往观看。王珏率四位老笛友乘火车从长沙来武汉观看。当晚六点，我与从湖北黄石匆匆赶来武汉看音乐会的一位笛子学生，一起去武音校外的餐馆进餐，王珏先於我们进了这家餐馆，坐在我们邻桌。我拿出一支特为这个黄石学生制作的F调小竹笛，给他示范吹奏了三个八度的音阶，又拿出我书写的三个八度指法表，叫他回家练吹。我那尖锐刺耳的笛声，叫充斥噪音的大厅霎时肃静起来，已坐满二十余张餐桌的食客们，象靠线绳牵动的皮影，一起向我投来了诧异的目光，那目光正鄙夷地说“你这个不拘小节目空一切的老疯子”，叫我很是高兴。只见邻桌站起一位矮个老汉，向我走来，此老汉身子扎实，方脸阔鼻，戴幅眼镜。老汉走到我身前，憋着一幅南方人的普通话对我说道：“请问先生大名”我说：“不敢，我叫黄尚元，是武汉锅炉厂的工人”。老汉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字，我刚才只听你只吹了几个音，小F笛吹出了三个八度，吹的音又这样干脆利落，是我前所未闻的，叫我好佩服。”我说：“这只能怪你孤陋寡闻了。有一个叫李镇的人，他也能吹三个八度，他吹出的音质就比我坚实。”老汉说：“你这支笛子是从哪里买的？声音真好。”我说：“这是我自己做的。”老汉说：“你能把这支笛子卖给我吗？你说多少钱我都愿买。”我说：“我这笛子不经过火烤，所以笛子是弯的，你能出大价钱买这种不好看的笛子？”老汉说：“乐器是演奏音乐用的工具，不是供人观赏用的摆设装饰品，中看不中用能算是乐器么？你的笛子声音好又音域宽，这已是很难买到的好笛子了，但如若能省力易吹，就是笛中极品了。”我笑说道：“你挺在行的，你拿我的笛子吹吹试试。”老汉接过我的那支小F笛，溜了几个音，随又翻来覆去细看笛子的前后内外，一幅爱不释手神态。老汉说道：“好笛好笛，上口又省力。”我笑道：“你吹笛的音质很不错，不象江浙人的笛声那样飘浮，你肯定学过北笛的。请问先生尊名，在何处大庙供奉？”老汉说：“不敢，我叫王珏，长沙人，在湖南艺术职业学院作笛子教师。你的耳音好，听出我的北笛功底。我是天津音乐学院毕业的。我的耳音也不差，我听出你也是学的北笛，否则笛声不会那样充满阳刚气质。不知你的笛子师承哪位大师？”我说：“我的师父叫刘森。我自1966年以后就不吹笛子了，做了快四十年的工人。”王珏说：“刘森笛子艺术，我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无缘求学。今后我要专程来武汉向你求教。”王珏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小旅行箱，拿出一张名片又拿出一盘笛子CD，送交给我，王珏说：“这是我的名片，希能与你常交往。这是我录制出版的笛子CD，赠送给你，请你听完CD以后能给我批评指教。”我说：“我现在没有物品相送你，就只送这张三个八度指法表给你。黄石市这个学生常会来武汉看我，这个指法表我以后再补送给他。我以前制作过少量的笛子，都免费送给了我的学生。这支小笛也是事前在电话里与黄石学生讲好了送他的，就不能转送你了。我会尽快生产商品笛，我的商品笛不火烤也不会弯屈难看的。到那时我要送笛给你，以尝你今天送我笛子CD的盛情。”王珏伸出手握住我手，大笑说道：“好，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我交定了你这个朋友。”
我与王珏都是湖南人，少年、青年都曾在北方浸泡，都少了一些南方人的文雅，都有了北方人的爽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不视教授为贵，他不以工人为卑，初识十余分钟，就建立了友谊。
王珏送我的王珏笛子CD专《春暖洞庭》，我是在与王珏离别以后返回家中去聆听的。我是湖南省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湖南省有艺术造诣深的笛子演奏家。中国怪事多，其中之一便是奏乐名家多如牛毛，盛名难符其实，为什么？有位笛子名家就大言不惭说出了真话，他说他的功夫是在笛筒之外。由于不可言明的原因，文学界艺术界名不见传的高人却大有人在。王珏教授在笛坛从来没有名气，硕长的中国笛子大师的队列没有王珏。我在听CD之前，阅览了曲目菜单，思道，此人还真有些胆量，东西南北笛他左右开弓的都敢吹。我细心把专辑的两盘CD一口气听完，才感到真服了这个王珏。王珏教授是有真才实学的高级笛师，他笛艺精湛，其技决不逊于那些很红火的“笛子大师”。王珏的笛子演奏涉面宽广，如若没有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功力，是不能吹奏中国笛子的各地区、各流派的风格迥异、演奏习惯不同的笛曲的，王珏却能放缰纵马自如驰骋在广袤的天地。专辑以他自己创作的笛子独奏曲《春暖洞庭》为名，很贴近事实，我听完两盘CD，我这个湖南人心头暖烘烘的。这专辑已在湖南全省各音像商店广为销售，我猜，买CD和听CD的人一定很多，听后感到暖烘烘的湖南人想必一定会很多。王珏是湖南人，吹奏自己创作的《春暖洞庭》和宁保生作曲的《春到湘江》，两曲都有湖南泥土扑鼻的醇香，这应是自在情理之中。南方人的王珏，吹奏《陕北好》、《秦川抒怀》，大展陕北民间音乐和陕西秦腔的高亢；吹起《扬鞭》，大有魏显忠的豪爽；学吹笛祖冯子存的《黄莺亮翅》，透出了内蒙西部人的粗犷，吹奏《小八路》，能如陈大可一样纵马挥刀向前，威武凛人。冯子存的功夫全部来自内蒙包头市的二人台，陈大可的笛子功底就有很大一部分是二人台，《小八路》曲中原本有许多处的华彩句就是二人台。南方人吹起《黄莺亮翅》和《小八路》，没有正式学过二人台，就很难吹好这两首笛曲的。这正是我听完王珏CD，要大吃一惊的原因。王珏能把大笛、小笛、排笛样样搞又样样精，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后来在电话里赞王珏是“十八般兵器样样使”，说的是真心话。湖南音像出版社出版发行王珏笛子CD专辑，评鉴王珏是“南北相融，刚柔并济”，是中肯而未夸张的。王珏的笛子CD在音像商店有售，大家可以买后细听，自己品味，我就在此不多饶舌了。
王珏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这些年来很少去外地从事交际，活动范围是自己的家和学校，很少走出这个半径，他每天都只做吃饭、睡觉、抱笛子这三件事。我问道：“什么叫抱笛子？”王珏说：“抱笛子就是抱紧笛子不放手，就是自己吹笛子和教别人吹笛子。”我说：“你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天天练笛功？”王珏说：“我在湖南有很多的笛子学生，教学任务很重。为了保障教学的质量，我就强逼自己每天要练三四个小时的笛功。我再过几年就六十岁了，我想抓紧时间争取多培养几个好笛手出来。”这正是韩愈在《劝学解》里说的“业精于勤荒于嬉”，王珏对笛子艺术兢兢业业勤勉不怠。
我没见过有谁出版自己的笛子CD能同时配有这样多的伴奏带，王珏的CD内就有。我罕少与笛子专业人交往，但常与业余笛手亲近，我知道业余笛手就很盼望有伴奏带购买。王珏着眼业余笛手，能为他人着想，用心良善。
黄尚元2005年6月9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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