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陪新认识的朋友喜哥去日本关西旅游。原本计划当他的蹩脚翻译的，结果只陪了他两三天；吃吃喝喝之余，教他如何使用谷歌地图和翻译软件之后，就分手了，去不同的地方。
在大阪和京都期间，深受卢君关照。卢君是即将毕业的大阪大学的研究生。我曾是他的日语启蒙老师，现在他的日语水平不知道比我的要高到哪儿去了。他俨然已成日本通，当了一阵子我在大阪和京都的导游。
七月八日晚上，我在京都盘算第二天去神户的行程，突然想起在微信上问问喜哥的情况。他说他刚从大阪到达奈良，并分享了他的地址。我决定不去神户了，第二天去奈良会他，看看这位日语从未学过，英语只知道说Thank You 和Smoke的朋友，这几天过得是否顺利。
依靠神通广大的谷歌地图，我左拐右拐的，终于摸到了奈良公园附近喜哥住的旅馆。旅馆里竟然没有一个服务员，喜哥却躺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等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二人都很高兴。喜哥这几天经历了一些困苦。有次在半路上手机电池耗尽了，谷歌地图不能用了，弄得乘错车走错路，幸亏他当时正穿着酒店发的礼品衬衫，好心人根据衬衫上的酒店名字帮他乘上了到酒店旁边的地铁。喜哥相信人是在困苦中磨练能力的，所以认为我们分手后他独自行动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情。
喜哥是八日夜晚来到这家旅馆的，当时服务员还在。那是个在奈良留学的江苏女孩，兼职打工。这家经常一天就接待一二十位住客的旅馆，竟然只有一名工作人员，而且是兼职的，每周只来上班三四次。老板住在上海，两三个月来一次。客人多是国际游客，都是通过网络找到旅馆的，常常是半夜来，天亮就离开了，网上结算。令人吃惊的是，旅馆的大门半夜也是不锁的，而旅馆的各个房间里的门，半夜也都是不锁的。当天夜晚我就睡在这家旅馆。里外两道门都不上锁，是我几十年都没有的经历。
喜哥在日本呆了几天，就感触良多，对日本社会的评价很高。他对我说，你看日本有什么不好的呢，简直找不到一个坏处，除了物价有些高之外。一次在餐馆里吃饭的时候，他感叹道，你看这些在餐馆里打工的年轻人，都喜气洋洋的，并不因为自己在干底层的工作而缺乏激情。我也注意到，车站里、宾馆里的工作人员，都是精神抖擞的，主动地用目光和微笑迎接他人。车站信息服务台上的员工，老远就用目光示意你走过去，会给你一张地图并为你指路。日本人开车的耐心强，在没有交通灯的路口停车让行人优先通过。有次在路口，我稍停让一辆小汽车先行通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向我点头微笑致谢。日本社会的礼数多，让我们这些大大咧咧已成习惯的中国人有些不适应。他们在谢谢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谢谢客人是理所当然的，经常是一谢再谢。日语中的谢谢，是长长的一句话：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相比之下，汉语中的“谢谢”, 英语中的“Thank You”，若不加上副词，就太简短了，谢意就显得轻飘了。日语中有表示尊他和自谦的丰富的语法，这是现代汉语和英语都缺乏的功能。古代汉语也有尊他和自谦的表意习惯，例如在名词方面，有阁下、鄙人、贤弟、愚兄、令尊、贱内等等说法。现代汉语已经抛弃了这些应用。日语受古代汉语影响很大，继承而且丰富了尊他和自谦的功能，更通过动词变化来表示礼节。
很多年以前，我就有一种感想，觉得现代中国，是吞吃了中华传统中的糟粕再加上西方文化中的糟粕的结果，而现代日本，是吸收了中华传统中的精华再加上西方文化中的精华的结果。今天的日本社会，既体现了中华传统中的仁礼思想，又体现了西方文化中的宪政自由。日本人高度自律，社会服务意识强，尽量遏制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关西的街道，干净整洁，却难以看到垃圾桶，呈现出祥和精致的景象，少有乱象和意外的喧嚣。大阪难波，似乎有盛唐时代的遗风，在中国大陆是难能可寻的。夜晚的街道上，饮食店前都挂着红彤彤亮堂堂的灯笼，屋顶高悬鲜艳的广告的条幅，而不是电子广告牌，让人想起杜牧的名句“水村山郭酒旗风”。不能不惊讶，这座异国大都市的某个地区，竟让我产生梦会唐朝的感觉。
日本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吸收和依赖，看来真是非同小可。日语文字的书写形式，来自汉字。除了借用完整的汉字和自创少数汉字外，日语文字中的平假名和片假名，看起来怪怪的样子，其实是借用了汉字偏旁部首的草书和楷书。日语汉字的发音，除了岛国独有的发音外，还采用汉字在唐宋等古代的发音方法。然后就是语法了，日语语法同现代汉语的语法不同，是个难点。日语中的许多成语和典故，都来自汉语。总体上，对中国人来说，日语可被看作是半门外语。如果中国人学英语要用十分的力气才能掌握，学日语只要四、五分力气就可以掌握了。可惜数亿中国人学了英语，绝大部分人都不能自由运用这门语言。他们若是花同样的时间学日语，大都会运用自如，滔滔不绝的。
日本人偏安于岛国，有自知之明，不断地向外国学习。古代主要学中国，近现代则主要学欧美。19世纪中期发生了两次鸦片战争，大清帝国的统治者被打得昏头转向，就是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日本却从近邻老大哥的两次惨败中猛然惊醒，迅速确立了脱亚入欧的政策。明治维新之后，科技和经济实力大增，不久就敢于对千年老大哥乃至俄国动武了。但得意之中控制不住人性的嚣张，走上心中无神、狂妄无极的邪恶道路。二战中的激烈交锋之后，崇拜天皇的日本人被崇拜上帝的美国人征服，日本人接受由美国人安排自己的命运。在美国的主导之下，日本于1947年确立了主权在民，三权分立的和平宪法。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以后，西方在长时间的血与火的争斗中，所收获的最大的文明成果，无非就是这种宪政体系，但日本可算是在短时间里不劳而获就拥有了。数十年来，日本的科技和经济发达，只是在国际上的政治地位不高，匍匐在美国的阴影之中。但是考虑到，美国是建立在对造物主上帝的信仰之上的国家，美元上还写着” In God We Trust”，屈服于美国其实也就是屈服于上帝，日本人不应该有什么太想不开的自卑心理。从跟卢君的交谈中我了解到，现代日本社会的宗教气氛虽然很淡漠，但是很多日本人还是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的。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然而不再信奉和依赖传统的宗教形式和仪式，是现代社会很多知识分子的特点。
七月十日我离开喜哥和奈良，再次来到大阪，也再次和卢君相聚。在他的带领下参观了大阪大学的博物馆、图书馆。半下午三点的时候，还一同去食堂吃东西，喝免费的抹茶。我一下子喝了三杯抹茶。后来听卢君说一般情况下每人只喝一杯的。我想我这个茶中瘾君子不能算是一般情况了。食堂是全天营业的，竟然还有学生在餐桌边学习讨论和写作业的情况，这在国内高校食堂似乎少见。
离开大阪大学，我们来到箕面公园。这是一座古树参天的山地公园，有一条河在汹涌地奔流。沿着河边山路向高处走几十分钟，就来到顶部的瀑布旁边。瀑布高度大概有十多米，响声巨大，水珠飞溅很远。这座青葱优雅、林荫夹道的山地公园，竟然游人不多，一路上见不到几十个人。比较深圳的梧桐山公园，我登顶多次，总是觉得山路上人太多太拥挤。都说日本都市的人口密度很大，可还是远远不能跟中国大城市比了。日本出生率低，出现了劳动力不足的问题。卢君告诉我，日本山地上大树很多，但还是要从国外进口树木，并不是因为舍不得砍自己的树，而是因为砍树的人工成本实在太高了。
一路上同卢君闲聊，无所不及。他谈到自己的女朋友是基督教徒，但他对造物主的存在，并不相信。我说，对于造物主的存在，我是百分之百的坚信的，至于人是否有前生后世，我大概只有百分之九十这种程度的相信。他听了有些吃惊，因为他远远达不到我的信念程度。他说，怎么会有造物主呢，宇宙和人类生命，不都是自然产生和存在的么。我说，你想想，一堆沙土，或者一堆金属和非金属元素，能自然地生成出一个电脑来吗？宇宙和人类生命这么复杂却井然有序的系统，能自然和偶然地从混杂的物质中产生，概率几乎为零，而现代科学家越来越倾向于断定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西方社会在过去两千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认同这个世界是由造物主的智慧创造的，而不是随机产生的。只是在过去的两三个世纪里，人们掉入了人性论上的误区，创世论信念有些动摇。在21世纪的今天，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又重新回归古老的造物主信念。卢君还是坚持认为有些东西就是自然产生的。我说，一切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你声称自然产生和自然发生，也就是拒绝去探索这些原因。卢君感觉理论不过我，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他长期持有的无神论思想。我笑着说，你不相信造物主，我认为这才正常啊；你比我年轻这么多，要是现在就能相信造物主的话，会让我感觉自己白白多活了二十年，没有一点优势了。卢君也笑了，我们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晚上在箕面公园旁边的大江户温泉休闲并吃吃喝喝。
夜晚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同卢君分手，在石桥车站坐上返回大阪市区中心的轨道电车。电车里比较空荡，乘客稀少。列车员的播音舒缓清晰，明显地不再是白日里的那种急促的语调。日本的一些电车是由人工实况报站，而不是播放机器录音，有时会重复站名一次两次的。在夜行的电车上，列车员展现他充满人情味的一面，配合夜归人所需要的一种闲适的心境，特意放慢语速以柔和轻松的语音报站或指示中转路线：つぎは 中津、中津です。我的日语荒疏已久稀烂不堪，但我也能轻易地听清每一个假名，能感受到一种温和的关照。这种细节上的精致追求，真是让我感叹，不知道中国的古人是否在哪个朝代里，也曾达到如此程度的优雅。
第二天下午，我就在熟悉的上海城了。在浦东人流最为汹涌的地铁站世纪大道站，我不小心拉着行李箱从一位年轻人的皮鞋尖上碾过，只是怔了一下，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说就匆匆离去。过后有点自责：为什么在现代中国社会里生活几十年了，却就是学不会那一种应有的从容、精致和优雅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