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谁肯赤着脚过他的一生？
——周梦蝶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写，廉老师会被人遗忘的吗？
应该不会的，只要他的学生还在，大家说起来，怎么可能忘了这样一个色彩丰富的人呢？
然而至今我没有看到有关廉老师的文字，甚至我也找不到一张他的照片，也许是那个时代的印记太少，当我下笔回忆时，只能寻找配音大师邱岳峰的照片和视频来代记，熟悉廉老师的人都不会意外的，因为无论长相还是声音，他们都高度相似，每当我听到罗切斯特和凡尔杜先生那独特磁性的声音时，必会想起廉老师。
我曾写过姐姐的中学班主任邱老师是对我人生影响最深的老师，那其实是一种间接作用的巨大影响，每一个孩子都会有这样那样的被动人生，我曾是姐姐的跟屁虫，注定一部分生活在她的精神世界的影响下，而我自己受到的学校教育更有直接的影响，其中高三时班主任廉老师怎能避开不说呢？
初识廉老师时，我还在小学。文革期间学校演出非常多，我们杏花泉小学乐队在每个节日都参加全县的大型演出，那时我一边参加演出，一边向往无为中学宣传队，在我们看来，1976年他们演出的《长征组歌》已经达到专业文工团的水平了。合唱、男女领唱、朗诵以及乐队，一应俱全，人才济济。最显眼的却是那指挥老师，从台下看去，瘦高的个子，微微有点弓腰，灰白卷曲的头发，洒脱有力、节奏准确、变化多姿的动态，那风度，毫不夸张的说，不亚于今天看到的任何一位世界级的指挥大师，那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看到指挥，当他转过身来，我以为看到的是个外国人，他就是廉老师。
那年，我十岁，五年级，过了年就要升初中，我所在的学区肯定不在无中，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无中乐队，闹着让爸妈把我的家庭地址改为妈妈的单位，就在无中对面，肯定能分到无中，果然，后来我小学的同学只有两个分在无中，我如愿以偿进了乐队，不过没料到时代的风向很快变化了，我们的乐队最后阶段就是我的初一年级1977年，那年暑假我们排练的曲目是《新四军军歌》和《川江号子》，有一天我竟然在井台上洗头被青苔滑到跌伤了手腕，不能拿琴，指挥廉老师让我以唱谱代替练琴，唱了一个夏天，也真是醉了。
我那时以为他理应是音乐老师，没料到他每天穿着球衣在运动场，他竟然在教高中的体育课！打球、体操······训练学生特别有范。我想，文体可能不分家，这体育老师多活跃呀。
很快，恢复高考，78年我们的乐队就没有活动了，紧接着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廉老师又不教体育了，他成了高中历史老师，而且声名大振，我们无为出现了无中的文科一时和一中的理科双雄并立的局面，我才听说原来廉老师是50年代华东师大历史系高材生，那个时代怎么分配到安徽淮北，再调动到无为，他又是哪里人，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师母鲁纯樱老师是北京人，大学教授家庭，老师和他的母亲，都是一头卷发，他那标准的普通话，让我疑惑他是不是个中俄混血，我们私下里都议论过，却没人证实。
上高中，我又一次强烈自主选择了文科，廉老师把关，教我们高二毕业班的历史课，我这才真正领受到他的历史教学水平和一个优秀教师一丝不苟的素养。
廉老师每堂课上铃准时进班，他的右臂带一只袖套，第一件事是从左到右纵向全面擦干净黑板，然后才开始上课，一节课一个章节，从史实到意义······一口标准的邱岳峰版普通话，一手略扁的楷书板书笔记讲义，到下课铃时正好写到右下角最后一个字。堂堂如此，每节课都是一部艺术品，丝毫不马虎。
进入复习阶段，廉老师自己整理编辑了一共54张表格讲义，纵向横向各个角度进行比较，帮助我们全面概况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知识点，那时的讲义是蜡纸刻版的，教务处人手不够，廉老师亲自刻，我分得清每一张讲义是老师还是教务员的字迹，只有历史讲义大半是老师自己的笔迹。
有一次我去胡梅同学家玩，她住在老师家隔壁，刚好看到老师在家，就探头打了招呼，又一次震惊，我看见老师在做资料卡片（那个时代治学特点），旁边竟有一个装满卡片的麻袋！难怪老师的讲义那么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好记省时！我只有历史课能够每一堂从头听到尾，课后不费力气就记得住，高考考历史前的晚上看一夜《忏悔录》下集（牛耳同学当天借给我的），还轻松得80多分，那都是扎进脑子里的知识，一时抹不掉的。
83年他看我很贪玩，说我考不上了，我还没当回事，果然说中。84年我插到他当班主任的2班，课还是那么认真生动，我似乎突然懂事用功了，晚自习，廉老师巡查时说：“你今年肯定考得上，懂事了。”当他看到我填报的全是师范学校时，很遗憾地说：“你应该填报新闻或者法律专业的，可惜了你的口才和快手。”我却不以为然，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在我心里，做个像廉老师那样才华横溢的优秀的老师才是英雄。
我们一毕业，廉老师就调入合肥师范学院，很快成了历史系主任。后来我再也没机会见过他，听说他退休后去深圳儿子那里生活，某年又听说他已经去世。
这一切仿佛都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老师和我父亲同岁，调离无中时正好50周岁，和现在的我一样的年龄，随着他们那一批来自江浙沪的优秀老师调离无中，无中历史上一段特别的时期结束了，七十到八十年代，跨越十几年，虽然是在文革中，但这批文革之前毕业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是小城里独特的群体，候鸟一般往来于江浙沪和无为，在小城传播着中国当时的先进文化，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我有时会想，廉老师对我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我并不是受廉老师特别宠爱的学生，因为我调皮贪玩，老师们都了解，有一回廉老师惩罚上课一个不守纪律的同学，我因为是班长，被他采取连坐的政策，一起受罚，很让我不服。也有同学议论老师因为要调动，最后有点放松，如此之类。
然而，我怎么也不能忘记这样一个把课上得如同艺术品的老师，之前没有见过，之后也没有再遇到，甚至大学里也没有一个超越他的教学艺术的老师。对于我这个有些任性的学生，在少年时代有这样的老师，好处是你有一个模仿并且想超越的对象，坏处是其他老师的课很难让你耐心听到底。好多年以后，我才悔悟过来，真心觉得对不起那些我曾经逃课的老师。
我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对世界丰富多彩的认识，对各种跨界学科的好奇······甚至有时抑制不住的尝试，这一切究竟是来自本性还是来自老师的影响，恐怕很难辨别了。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还有哥的传说，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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