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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的坠落:从 “个人英雄主义” 到 “螺丝钉”|真实故事

一个阴天的中午,某巨头互联网公司的员工餐厅里,新闻部内容总监陈立一个人坐在靠门的位置,几根几根地挑着一碗牛肉面。今年他的头发白得更邪门了,40不到就白了一多半,他也不染。人群在他身边聚集又散去,喧嚣谈笑。但他始终没往别处看一眼,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

“陈老师您好。我是新来的新闻部实习生。我可是看您的社评长大的啊!以后还请老师多多指点专业…”

“我已经不懂任何专业了。”陈立打断他。

实习生一下接不了茬,只好站在一边尴尬地笑。他不明白一个靠写社论奠定了媒体圈地位的前辈何出此言。

2004年,陈立从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新闻系毕业,进入一家报业集团下属的报社工作。他擅长社会评论,凭笔杆子写出名声,5年顺利晋升到副主编。

进入2012年,传统媒体领教了自2008年第一部苹果手机诞生以来移动互联网的冲击。免费内容唾手可得,各大报纸杂志的发行量断崖式下滑。发行总监参与选题规划成了常态。陈立公开嘲笑:

“这是外行指导内行。”

一次选题会上,集团特地从某门户请来“拓宽思路”的“新媒体专家”质疑陈立领导下的报纸像他的社论风格一样“干巴巴,不懂得情绪引导。”

“利用情绪就跟吃春药一样,好用但有害。客观克制,是最基本的操守。”

“光客观能不能吃饱饭?操守能不能拿来发工资?”

陈立拍了桌子,当天辞职。消息传开来,互联网媒体巨头随即以两倍薪资的条件,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出老东家的电梯,这个电梯陈立乘坐了将近十年。当电梯门在身后关闭时,他仿佛看见了上帝在起点更高的赛道上为他新开的一扇窗。

走进新公司新闻部第一天,曾坐惯了独立办公室的陈立,从办公区100多格方块隔断里挑选了其中一个,就像一只蜜蜂从蜂巢里挑选一个孔一样,但他不介意。翻倍的薪资给了他翻倍的价值感。

陈立在这里的职位是“内容总监”。工作到第三个月,陈立觉得不对劲:同样是做新闻内容,却感觉像换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行业:

“以前我是一架发动机,现在我成了一颗螺丝钉。”

从选题方向,采访角度,到呈稿的尺度和严谨度,陈立的一整套方法,失灵了。

比如当他还在反复推敲选题方向的时候,热点部,数据分析部,甚至视频部的同事,可能已经把选题方案通过统计方法做出来了;等他最终敲定,别的部门成稿都写好了,甚至可能不止一篇,只待择优发布。这样,陈立的工作从第一步开始就时常落空。

在采访规范和最终呈稿上,陈立也有他的标准。比如涉及犯罪的采访,他要求记者不要反复向受害者询问犯罪现场和心理感受,以免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他要求最终呈稿规避对凶案细节的繁复描述,以免渲染暴力…

他克制,冷静的新闻观遭到强烈反驳,认为这是对抗人性:

“不写这些还写什么?假如读者看见“连环杀人案”这几个字,最想知道的不就是犯罪细节和作案心理吗?这就是人性,电影都顺着拍。不然就剩一个人杀了另外几个人,有什么好写的?”

做稿子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追问和描绘都进行得淋漓尽致。不管陈立认不认同,稿子发了,流量很高,还拿到了奖金。

“好内容”就是公司的唯一目标。现在“好内容”的标准,已由起初的模糊不清,逐渐被“高流量”定义。“用数据说话”,成了硬道理。

现实几乎让陈立无地自容。他在整个内容生产环节被架空,专业知识和行业经验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领导批评他缺乏“狼性”。所谓狼性,无非就是要快准狠地抓住读者。他理解的“快准狠”,就是接受毛坯,接受粗糙,但他接受不了。

在定稿群里,陈立依旧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标题不够完整,段落结构不够清晰,“界限”不是“界线”,“度过”不是“渡过”…

领导私下跟人力部交代,以后新闻部招人要招90后:

“就怕老媒体人来了,只会纠错字”。

年轻的毕业生频频加入。他们没有背过“媒体人”的包袱,毫无障碍地融入“内容运营者”的身份。流量不好时,他们甚至直接跳过“内容”,单从“产品”角度寻找突破口:页面是不是看起来不够干净性感?文章入口的点击处是否设在了不够顺手的地方?…

这些解决内容问题的美术和技术路径,陈立是怎么都想不到的。

陈立逐渐无事可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工业时代里丢失了手艺和尊严,想去砸掉蒸汽机的老匠人一样。

但可怕的是,这个时代连一台让人发泄的机器都找不到,却进行了一场不留蛛丝马迹的机械式碾压。

陈立的工作终于变成了最简单的分门别类。一篇成稿出来,他给它划归到合适的类别:“新闻”,“金融”,“体育”,“娱乐”…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原腾讯网总编王永治曾经的预言“三分之二的的纸媒关停并转,25万从业者多数在2017或2018年下岗”渐渐变成实现。

从2012年那扇老东家电梯门在身后关闭,到2018年底,传统媒体几乎遭受了降维打击。陈立明白,大厦已倾,在自己擅长的内容生产领域,再也不会有另一扇窗,为他开放。

目前这家互联网巨头养了陈立七年。但它会继续再养他七年吗?陈立的领导曾担忧地说:

“假如未来有一天不养他了,真还不如一开始就辞退他。”

从世俗意义上来讲,肖薇是媒体人里转型最为成功的。她转型后的收入不是翻倍,而是翻了100倍!

作为曾经的社会调查记者,肖薇第一次做社会调查是跟同事两人假扮玩家,调查中缅边境的赌场状况。一个当过兵的中国保安识破了他们,当场扣下进行搜身检查:

“你们是记者吧?你们问太多了,东看西看。赌徒都是两眼无光,不说话的。”

被扣在混乱的边境地带,关一辈子,或者直接弄死,都是有可能的。所幸老板也是中国人,肖薇和同事以女人和中国老乡的身份连连求情,才博得网开一面,连夜逃回昆明。

关于中缅边境赌场生态的报道发表后,中国政府不断施压和打击。直到2005年1月,云南警方宣布了一直没有人确切掌握的数据:边境82%的赌场被关闭,剩下的惨淡经营。

如果当初那个赌场老板知道放过这两个记者的后果如此严重,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处理掉他们。回想起来,肖薇有些后怕。但她的恐惧感,很快被一种带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崇高感所取代。

后来,肖薇只身调查报道过非法煤窑,新生儿普遍出生缺陷事件,被拐卖者生存现状等…她被抢夺过相机,撕毁过采访手记,限制过人身自由,传达过死亡威胁…但她不害怕,她觉得总会有人来救她。

“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拼。”

2010年,肖薇离开工作了八年的报社后,凭借丰富的素材资源和写作天赋,受邀都市情景剧的创作,最终成功转入编剧行业,成了国内一线编剧,每创作一部电视剧的收入,至少上千万。

“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肖薇觉得这个钱来得太容易了。从前天南地北地去卧底采访,冒着生命危险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挖出来,无数次引发社会关注,推动社会现状的改变。可现在足不出户地守在家里,翻翻资料,结合一点想象,制造供大众茶余饭后消遣的娱乐,竟获得了翻100倍的巨大财富!这让之前以命相博,让现实变得更好的努力显得廉价而不公平,甚至毫无意义。肖薇的个人理想和价值感,随着几乎消逝的调查记者行业萎缩下去。

纷纷被迫转型的老同事们,有的去做企业公关或者品牌运营;有的去自媒体;有的依赖曾经的资源和关系在全新的领域创业;有的做知识付费;有的加入慈善或环保组织;有的年纪大了守着几十年磨练的老本领无所适从;有的在坚持独立调查的路上忘了吃抗抑郁药而死去…

没有谁能像肖薇这样,年入千万。现在,肖薇成了最没有同伴的那一个。

她同情过被记者堵住反复追问生活细节却只会回答“我忘了”的被拐女学生;同情过在黑煤窑中失去了两个儿子的一家人;她同情坐拥上亿身价却常年不敢回家的煤老板,同情他只敢在大年初四的深夜悄悄潜回堡垒一样的房子,只要有自称“亲戚”的人来找,就从小窗户一叠一叠地往下扔钞票,但无论他扔多少都被守在下面的人骂“忘恩负义”…

现在,肖薇同情年入千万的自己。

她不再是一个微弱却不懈的推动社会的力量,而是依赖在大众娱乐精神之上名利双收的暴富者。肖薇觉得愧对现实,所以她只写历史:民国,清朝,或者更远的古代。但夹杂在历史题材中不可规避的“成王败寇” “权力崇拜”“儒教尊卑”“厚黑”等主题,依然在影响着现实,而且是与肖薇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负面影响。

每完成一个剧本,肖薇就拨出一定比例的收入,捐给有老同事参与的慈善组织。她说这是必须要做的:

“我在赎我的罪。”

罗琳一度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2005年大学一毕业,就加入了瑞丽集团下属的时尚杂志,赶上了时尚媒体如日中天的大好时代。

“那时候,一个月至少要出3本300页以上的杂志,才能承载收入上亿的广告。主动找上门的广告还远不止这些,都被万般挑剔地筛选过了。”

罗琳负责生活方式类的报道,工作内容主要是明星大片的封面策划,撰文,输出态度和价值观。每一个细节罗琳都亲自设计:布景的主题和色调设计,服装配饰的选择,氛围的渲染,精神状态和价值观的表达…每一张成片出来,都是充满了独特创意和个人表达的艺术品。

明星档期紧,罗琳经常深夜蹲守在摄影棚,提前卸好妆,等明星来拍完了片子,就心满意足地倒在影棚的沙发上睡觉。

“那时候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不知道累。”

拿着高于业内平均水平3倍的基本工资,品牌宣传的感谢费,公关活动车马费,明星给的小费等等,工作仅仅两年,罗琳就在北京东三环买了房。时不时就收到的礼品:电脑,手机,包括异国旅行等等也是拿到手软。

这种日子持续了五、六年。2012年起,情况在悄悄发生转变:公关活动大量减少,从平均的三天一场到三个月一场;需要品牌宣传的选题越来越多,一本350页的杂志,280页是软文,剩下70页内容东拼西凑,毫无质感。公司的广告收入缩水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终于有一天,公司颁布了一系列新条款:上下班要打卡;有事外出,要找上级领导开“出门条”,在人力处备案;外出参加品牌活动的车马费,一概不允许收,以显示公司积极配合品牌宣传的真诚态度…

这些规定捅破了一直以来大家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连时尚媒体,也开始扛不住了。哪怕它曾牛气冲天,也难逃历史趋势的裹挟。

罗琳转到一家女性时尚类自媒体。但一个月不到,她就辞职了:

“最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每个人都守着一台电脑,鸦雀无声地生产。”

自媒体运作方式下,交稿时限是以“天”为单位的。策划,拍摄,采访等罗琳驾轻就熟的老方法,都不可实现,也是不需要的。坐在电脑面前整合网络上已有的信息和素材,才是快速高效的保证。

“我觉得自己在走回头路。”

她觉得不用出门跑,不用看世界,不用见人,不用设计和思考,人机交互地扒料网抄,却号称是在宣扬某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本身就很荒谬。

“就像一条寄生虫”。

离开了自媒体待业在家,罗琳陷入深深的身份认同焦虑:自己是谁?算是一怎样的人?她被一个问题困住:遇见陌生人的时候,究竟该怎样向对方介绍自己?瑞丽集团的前时尚编辑?那个“前”字,令她难受。但没有这个字,过去和现在,都不成立。

罗琳回想起她曾经写过的一篇稿子,主题是“做好自己。一个人的名片是自己给的。”现在,真的轮到自己面对身份认同的焦虑,曾写得长篇大论的理念毫无帮助,罗琳惭愧不已。

“说与做隔着太远的距离”

她自责,掉头发,失眠,陷入了抑郁。她拒绝走出家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像一个渐冻人。

为了摆脱“虚无感”,罗琳做过很多给生活填充内容的自救式尝试:她每天中午起床给自己做早午餐,仔细摆盘,拍完照修好图后发在朋友圈,一日不落。她想让这种重复行为背后透出的仪式感,为目前的生活注上注脚。她强迫自己走出家门,去朋友的工作室为来访者手磨咖啡,然后亲自为他们端过去,听他们说那一声“谢谢”。她喜欢那声“谢谢”带来的互动感和温度感。

最终,罗琳接受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培训机构的线下写作班,教授文案写作。月收入大概是从前的三分之一。

瑞丽集团的老同事聚会时,有人问她对目前的工作是否满意。她回答:

“满意。这是一份有价值的工作。”

有人不信,认为她只是在为自己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因为从时尚创意,到反想象力的文案,从独立策划到照本宣科的培训,很难传递等同的价值感。

但从抑郁症里走出来的罗琳自己是相信的:至少“人人交互”这一核心形态保留了下来,而不是通过网络凭空生产和输出,强行建立与外界的虚幻联系。

2019年,深蓝财经记者联盟发起的“2018年中国媒体人生存状态调查”报告显示:

“94.21%的参与调查者深感焦虑,60.87%月收入不足万元,80%表示自己非常缺钱,40%正在积极转行”。

陈立继续在互联网巨头的新闻生产环节上重复着细微的工作。

肖薇三个月内翻阅了200多本历史资料,正在创作一部新的清宫剧。

罗琳的朋友圈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精心制作的早午餐,取而代之的是一篇篇可读性并不强的学生文案习作。

每个时代都在上演着一幕幕“正在消失与野蛮生长”,只不过因为那些“公正”,“严谨”,“理想主义”的注脚,纸媒时代的渐渐远去,以及新媒体形态的成熟和建立,显得异常惨烈而漫长。

策划 Editor|罗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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