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我看见一名矮小的少年兵，以为这是预备要感动中国了。但仔细想一想，要是不穷，谁家愿意在北边屯兵百万（苏联），南疆剑拔弩张（越南），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下，送自己的小孩去部队当兵？
当兵也许是贫穷的另一条出路。
这位矮小的少年兵是一个司号员，叫小金，来自山西省五台县。他的心愿是去一趟离五台县不大远的北京天安门，但他长这么大连北京的一块泥巴都没踩过，更不要说去天安门了。
“可我还从来没到过北京呢，去一趟，来回就得花十块钱。”
十块钱！十块钱就能满足他的诗与远方，而现在，十块钱只能满足一天的流浪。
虽然年龄比其他士兵小六七岁，但小金却比其他兵好使一百倍。
除了干好本职工作吹号之外，他还得是一个五花八门喊啥干啥的勤杂兵。
在大课间大家都自由活动的时候，只有他汗流浃背地跑去给连长拿信。
当窗外已经被月色笼罩，只有他摸黑去给指导员拿家里寄来的装满糖果、饼干的邮包。
知道连长的探亲假批下来了，他特意去给连长把鞋刷干净，刚拿进屋，就又被跑排长指挥去买车票。
然而，他做的再多，大家也没有带他一起玩。周末干部们都围在一起打扑克，他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但他只是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人主动问他要不要加入。无论干部们谈什么话题，他都一声不吭地听着，参与进来的只有他那默默故作配合的表情。
翻遍进度条，你甚至极难看见有一个属于他那个年龄段的天真烂漫的镜头。
后来，新指导员来了。
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男人皮肤白净、脸庞清秀，和其他浑身黝黑、大大咧咧的战士们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新指导员有文化、会拍照，这让没有读过书的小金感到新奇，心中涌起莫名的崇拜。
连长提示他，对新指导员要多多“照顾”。
“照顾”二字，让小金心甘情愿成为指导员在军中的私人保姆。
晨光透过玻璃打在窗台上，难得的周末早上，每个战士都在睡懒觉，指导员也懒洋洋地在床上抽烟淫思。
全连只有小金一人不知道今天放假，他像往常一样给指导员端来洗脸水，挤好牙膏。像他妈一样，告诉指导员该起床洗漱了。
指导员“嗯”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小金自顾自地整理窗户下凌乱的桌面，转头见指导员竟然亲自穿裤子，他马上俯身捡起地上的黑色袜子，又掉过头去给指导员叠被子。
挤牙膏这种体贴入微的小事，除了对待瘫痪患者，否则就连伟大的母亲也干不出来。
指导员心里一暖，罕见大方地拿出他“无产阶级家里”寄来的进口水果硬糖犒劳小金。
趁着小金去倒洗脸水的空档，指导员玩起了旁边的拐杖。
这根拐杖是小金在有但不多的私人时间里削制而成的，是他将来回家探亲送给奶奶的礼物。
但小金看指导员玩的挺合适，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主动把它献了出来。
“指导员，您要喜欢就拿去吧！我再削一个。”
“啧，留着给你奶奶吧。”
听完小金的话，指导员在心里不动声色地骂了一声晦气。除了童言无忌，他再也找不出原谅小金的理由。
毕竟他还指望着小金在“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时继续给他当牛做马背装备，尤其他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经常要待机抽烟，要是没了小金每次训练过后都替他拣起一股臭汗的军装到河边洗刷刷，这日子要怎么过？
三个月。只要坚持三个月，指导员寻思着就能逃离这鬼地方。
但没想到，三个月不到，他所憧憬的诗和远方就泡汤了
1979年，可恨的越南小霸已经骑到我国边境线上拉屎撒尿埋地雷，炸死打伤无辜边民战士不计其数，嚣张跋扈旷日持久，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面一声令下，部队紧急开拔，指导员稀里糊涂半推半就来到了前线驻地。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儒家精神，他已不想再发牢骚。殊不知一场由指导员母亲担任助攻，雷军长担任主攻的战前演讲，揭开了指导员的神秘面纱。
“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她竟有本事从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奶奶的，什么贵妇人，一个贱骨头！她真是狗胆包天！走后门，她竟敢走到我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我在电话上把她臭骂了一顿！没二话，我雷某要让她儿子第一个扛上炸药包，去炸碉堡！去炸碉堡！！......”
原来，指导员居然是一个搞曲线调动刷虚假履历的“逃兵”，全连闹得沸沸扬扬。
指导员人设崩塌，小金决定不再爱了。他把对指导员的爱转化为对越南猴子的恨，杀上了自卫反击战战场。
在攻占一座无名主峰的战役中，敌人的炮火居高临下，小金为了跟上连长的步伐，顶着枪林弹雨往前冲。突然一颗炮弹就落在他的脚后跟炸开，也不知道有多少弹片划进他的大腿，卫生员撕开他的裤管时，竟全是鲜血。
常识告诉我们细小的针管扎进皮肉的疼痛程度如何的，何况是被弹片划开。
小金攥着地上的草根忍痛，脸上的五官扭打在一起，这种痛觉，早已超越医学上评定的任何疼痛等级。
小金最后怎么样了？没人知道。直到一个浑身沾满泥土气息的男人来到连队。
他是小金的家属。
看起来年龄比指导员的爸爸还大，但他不是小金的爷爷，而是小金的爸爸。
我们无法得知小金是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但巨大的父子年龄差横亘在斑驳苍老的生命面前，诉说着一个农民老来得子的不容易。
跟随着金爸爸的背影，我们终于见到了小金。
他一片死寂地躺在10号床上，转头看见爸爸来了，才久违地露出笑容。
“孩子，好吗？”
“爸，我是轻伤。”
话一落下，金爸爸就发现小金像少了什么，揭开他下半身的白帆布一看，瞬间五雷轰顶——小金双腿截肢了。
“爸，不要告诉奶奶。”
“不...不给你奶奶说。”
“以后，我也不会去见她了。”
眼泪罕见地从这张青涩的面庞流落，小金拿出那根完工许久的拐杖，让爸爸给奶奶捎去。
这本是他与奶奶见面的礼物，如今成了一个活人告别的遗物。
故事到这里，电影中的小金结束了。原谅我仍要替小金高兴地感叹一句：“活着，真好。”
并不是冷言冷语，因为在李存葆的小说中，小金没有截肢，也没有在战场上负伤，更没有和亲人见面泪眼汪汪的场面。
他牺牲了。以一种闻所未闻的死法——他是活活累死在战场上的。
“为争取按时抵达指定地，我们冒着酷热在亚热带高山密林中穿行，上山豁出命爬，下山干脆坐下连滑加滚......”
“太阳沉下去了......全连绝大部分战士也都倒在了地下......只见司号员小金栽倒在面前的草丛中。”
“梁三喜晃动着小金......听不见小金的声音。”
“我忙给小金做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用手一摸，小金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事后，我反复想过，如果小金不给炮排背那四发炮弹，他也许不会......啊，这位不满十七岁的士兵是累死在战场上的。”
相信你我都不忍心清点小金身上的装备——
“冲锋枪、子弹带、十二枚手榴弹、飘着红缨穗的军号、两包压缩饼干、水壶。还有沉重的四发八二无后坐力炮弹......”
曾经他能背下双人份的装备，他的体能应该是全连最好的，最终他却累死在了战场上。
战争胜利后，也不知道给他记了几等功，可能更唏嘘的结果是，他还达不到评勋的光荣标准。
也罢，勋章对于一个牺牲的军人来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独此生终是未能来一趟天安门，是小金的遗憾，那就让他守卫过的南疆吹来的晚风，带他跨越祖国的大好河山，去到他魂牵梦萦的天安门城楼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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