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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年轻气盛,以为十年就能写出一本书
消失的分号及其他

  ——在鲁迅文学院的演讲

  (三)

  文 | 张炜

  读者不是上帝

  简单讲来,文学创作走向商业化娱乐化的时候,空间感只能越来越小,从语言中的“分号”逐步消失,到整部作品简单的线性呈现模式,都会成为必然的发展和演变过程。

  很多人在谈到作家和受众的关系时就会说读者是上帝,要心里有读者。这和商品兜售者说的“顾客是上帝”区别在哪里?显而易见,那样说等于先自把自己的作品定位在商品上了。但是我们明白创作要充分地个人化,妥协就会失败。我们甚至发现很多重要的作家作品,并不试图跟更多的人达成共识。他至少在创作时是拒绝求同的。有了这种强大的个人封闭性,才能够把生命的能量释放出来。我们读当代有些作品,其中最大的不满足就是作家本人太愿意和读者交流了,太害怕自己陷入独自奋斗的状态了,害怕失去读者这个“上帝”。

  这样的结果就是丧失了神性。作家不可能神游于精神的宇宙,因而他的世界只能是狭窄的。他无暇顾及直接获取读者这个目的之外的任何东西,甚至没有什么东西的重要性可以与读者的趣味并列。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分号”可言。

  实际上这样的作品是不能够得到保存的。他们写出的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读者心里没有隔阂,没有障碍,阅读的时候不需要调动自己那份感悟力,只原封不动地接受下来即可。但是这种接受是廉价的,短暂的,不能够持久的。真正写出了个人,那就需要慢慢沟通,因为独特的灵魂既不能重复,也不会遗忘,就会在漫长的个人阅读史上把它保留下来。难就难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潮流里生活,即使用力回避时尚的侵袭,也还是要身受其害。所以,一个人在潮流里哪怕有一点点个人的东西,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从阅读这个角度讲,其过程也是不同的阶段,它不是线性的,而是不停地回溯,反复,矛盾,以至于重叠,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堆砌过程。文学发展不会像达尔文的“进化论”,而是要更复杂一些。很早的民间文学、口头文学,19世纪前后,包括现代主义运动,后现代等等,全部地罗列在个人的阅读和创作中:这也是一种“并置”。

  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禁锢性和解放性,同时具有这两种可能。千万不要认为我们的社会是越来越走向解放,相反,人在不同的社会状态下,可以把某一部分解放出来,而把另一部分收缩进去。简单化局限化地理解生命和社会生活,都不是真实。在写作和阅读这两方面,都需要稍稍的超越性。最基本的做法就是不要跟风、不要趋时,恪守它自身所具有的独特功能、地位和力量,这才是最重要的。

  散文化的小说 / 大自然的美章


  小说散文化的倾向,是后来才严重起来的。这也可能是新文学受西方影响的原因。中国传统小说故事性总是很强的,小说和散文分得很开。屠格涅夫的名篇《猎人笔记》中,每篇小说都像散文,但是令人百读不厌。屠格涅夫所有的作品中,许多人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猎人笔记》。前边讨论过,当代作家笔下的外部世界越来越小,几乎连一只鸟都看不见了,对河流山川视而不见,整个作品缺乏地理自然方面的辽阔感。大自然是人的生命背景,而不是文学的一个点缀。《猎人笔记》中有迷人的大自然。

  我们压根儿对山川大地漠不关心,或者是格外地关心——后者是指所谓的自然环保生态文学。这种文学带着一份社会责任和使命,在今天很是新潮。这是一种功利心很重的文学,是配合现实环境保护的。

  刚才说的某些像散文一样的小说,其实是大自然的美章。读完以后我们的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特殊的人和天籁、生趣、乡村,所有的东西都无法解释地融成一团,把人笼罩了。它唤起人的很多联想,觉得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心无形中就被鼓舞起来了——一个迈过中年的人仍然产生了那种很单纯的勇气和向往,这就是文学的力量、美的力量。

  阅读的五个阶段 / 身边的人


  有人问阅读小说是不是要把它的情节抓住,这是最重要的?这个问题非常朴素,但是要回答,把真实的感受说出来,又会变得很复杂。一开始阅读文学作品,最初级的读者会抓住故事,首先理清它的情节。再进一步会把握人物:作品塑造了一个什么人物,津津乐道的是这书中的人物多么有意思。再高级一点的读者会把重点放在哪里?可能是思想?他也许会稍稍偏离了故事和人物,把重点落到思想的揣摩上。

  但是这个“思想”不能混同于理论家所说的“主题思想”。因为不是所有的小说都会像论文那样,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结论是什么。小说不是这样的逻辑推理下来的。如果这样简单的话,作家写一篇论文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写几十万字、一百万字的文学作品?作家要交给读者的思想,是以活的生命体现出来的,而不是逻辑化的、抽象的几个结论。作家这样传达思想,就要花费很多的笔墨,所以很难抽出几条干瘪的结论。真正能够感受的思想,是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表述和概括的意绪、最深入的哲思。有人问:有没有再高一级的读者?如果有,那么他的兴奋点可能要落在作品的意境之上,就是说相对于故事、人物、思想这三个方面,他更在意的是捕捉作品的意境。这是更加没法言传和表达的,只是感受它的笼罩力、说服力,它来自一种气氛,就像类似于声音、色彩、音乐一样的难以表述的东西,接受它需要更为敏感。

  如上讲了四种读者,那么还有第五种吗?如果有,这种读者对于故事、人物、思想、意境都能领会,但阅读的重点却是作品背后站立的人,那就是作家本人。前不久遇到一个德国人,他说我们和你们有点不一样:到书店买书,不太在意评论家或报刊的指点,说哪本书好就把它买来。我们尽可能买作家的全集和文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这个作家长长的生命河流,感受他的一生,对这个作家有总体的把握。

  读作家这个人,那才有无限的魅力、有最大的挑战性。有时候我们读作家多了,就会感受那个作家比我们的邻居还要熟悉。虽然没有见过他,甚至还是遥远的异邦人,但是我们会觉得他就在场,就像现实生活中的、身边的人一样。

  关于《你在高原》 / 朴素和年轻的心


  许多场合要问到《你在高原》的写作,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可谈的了。这之前,觉得可以释放的空间还很大,尽管已经写了许多年,仍然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有很多淤积需要一次爆发式的、淋漓尽致的表达。当年三十多一点,年轻气盛。不过如果当年知道这一部东西要花去二十多年,可能还要犹豫做还是不做。只以为十年就差不多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当年那颗心野得要命,什么都不在话下。我只是知道那么多的思想的情感,需要一个巨大的东西才能把它倾尽。可是写到十年以后才发现,我面临的难度太大了。再花五年、十五年;然后是二十年。最后又用了两年,才算把它完成。做到一半的时候已经觉得不那么简单了,停不下来了。总不能半道把它扔下。一定要做到底。就这样劳动下去。

  我要求它始终是饱满的。要求把以前单部作品才有的那种饱满、力量,完全保留住。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十部书全部要有饱满的情感和牵挂,那种精神的力道要保持始终,很难。好的作品有许多因素要满足,但是葆有精神的力道和情感的饱满这一条难度是很大的。我绝不能把它写得松松垮垮。这么多年一点都不敢放松。有的局部改了三四十遍。对我来说这个劳动量太大。但也是一个很大的享受。这二十多年里总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工作,有功课在那里做,也很充实。

  不停地改,而且没有痕迹,电脑是个宝贝。我先是在纸上写下初稿,然后输入到电脑里。如果没有电脑,这部书根本就没法改出来。不停地改和抄,这种机械劳动会把全部的激情、创造的愉悦消耗掉。总之它是起源于一个很朴素的、年轻的野心,到后来欲罢不能,化为一个漫长的劳动,是这么一个过程。

  环境和内容 / 感受敌意 / 转折的前夜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人具备这样的条件,可以在大陆生活一段时间,再到海外生活一段。离开了以后再回观大陆的生活,会感觉它的不可思议性、它的荒唐可笑乃至于了不起的方面。总之会看得更清楚。离得太近看不清;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切身的体会,表达起来就没有力度。

  说到这儿,我想起现在国内翻译的大量欧美作品,其中主要是得奖的作品。读之前抱着很大的希望,就像要喝酒,却喝到了白开水一样。大部分内容是相当平淡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当中没有大事件、缺少激烈的矛盾和冲突。国外的很多作品翻译到中国来读,觉得不过瘾。今天的中国作家有机会经历百年不遇的转折和激荡,对人的刺激会有足够大。所以中国人写的小说,有时候哪怕技法差一等,内容还是有的,会是比较强烈的。比较起来,国外有些地区的生活实在是太安逸了。那儿整个的人过得非常安静和安逸,相互见了以后都点头和微笑。那样的环境,作家要写出强烈的内容也难。

  我们现在的生活反差极大,因而常常感受敌意。如果见了陌生人点头微笑,对方会觉得这人有神经病。像这样一个偶尔吃地沟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的一个国度,作家即便稍微地表现了一点生活中的事件、矛盾,在其他地区的人看来都太强烈了。所以我们不难理解,大作往往都产生在剧烈的变动时期和国度。像托尔斯泰,他处于俄国那么大的转折的前夜和过程之中。陀斯妥耶夫斯基,赫尔岑,普希金,法国的雨果,无不如此。只有那种大起伏大经历,才有可能感受巨大的冲撞,表达才有材料。人的思维、想象力是靠过硬的材料做基础的,离开了这种基础,就会苍白无力。为什么拉美文学能够在欧洲和美洲引起爆炸?它的要害问题也在这里。

  我们现在,生活要忍受,表达要大胆,立场要坚定,心身要安宁。虽然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作为一个作家的生活,把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会是比较理想。

  不必过于悲观 / 不想有大的劳动 / 一个伪问题


  我们个人也许没有什么力量,是一个很软弱的人。总是不停地鼓励自己,鼓励自己勇敢起来。刚才说了忍受。还要说,不要对中国当代文学过于悲观。我们有一批坚持了二三十年的优秀作家,他们的劳动给人很多的营养和帮助,在个人的方向上走得很远。

  写作是一种持续的劳动。如果一个人写了三十年,那么写一千几百万字不能算多。关于多和少,今天到了好好认识的时候了。我们中国作家长期以来受那种“一个人一本书”的传统观念影响,不想有大的劳动。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人,不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写得越少就越精粹。中国作家常常非常拘谨,不敢释放自己。精益求精是好作家的一个本能,让他粗制滥造极为困难。他会非常严格地对待每一个标点。正是严格的、极其苛刻的创作态度,才保证了巨大的创造量。这两方面是一致的,是生命力决定的。这种劳动数量和对作品质量上的苛刻是完全一致的。如果一个人只为了数量而勤奋劳动,那压根就没什么指望。作家写得不好真的是因为写得太多?这是一个伪问题,不值得讨论。

  作家要展现个人生命的所有方面,要非同寻常地热爱文字,要入迷地写作和阅读。这才是一个正常的作家。中国作家的一本书主义,说白了就是小农思想,是“小富即安”。

  我愿意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各种各样情感的表述。我也许不可能写得很多,但是我的愿望是写得很多。

  精神的力道 / 感受思想和艺术的含量


  人到中年以后,他生活的百味百况、也包括他阅读当中所感受的各种各样的悖论,各种各样矛盾的、完全对立的想法,可能不可解脱。要把它写出来,哪怕只写出千分之一,即要花费许多文字。面对极其复杂的社会层面的呈现、极其复杂的精神层面的呈现,写几部作品是不够的。作品的品格会是不同的,有的单纯精美,有的巨大庞杂:它所有的问题都是不可剥离的一部分。一个中年人全部的、对于艺术理解的复杂性、对于精神世界理解的复杂性,决定了其表达也会是复杂的。作为一个人,很不容易地生活下去,他全部没法用语言表达的那种感慨、各种意思,怎么会让作品简洁单纯?这似乎是毫无可能的。将作家的复杂简化成一块透明的东西,可爱的同时也完蛋了。这里从一开始就强调一种饱满,强调精神聚焦的力量。现在好多作品为什么让我们不愿看?无论写得多么巧,无论他自己觉得多么有意思,但就是缺少一种精神的力道。古今中外,会看到一个杰出的作家和作品没有精神力道?会像一摊泥水?

  我们有时候会陷入一种盲角,随着他人的意思往前走,根本无力拆解分析一部作品。作品虽然不可分割,但是阅读时总会有综合的感受。这并不意味着一个文学作品里面的思想含量、艺术含量、文学含量、精神含量会让人浑然不觉,这不可能。我们读过一部作品,翻下去,会知道它的文学含量如何、思想含量如何。

  (2010年10月11日,小标题为整理时所加)

  责任编辑 杜小烨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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