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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出山为小草——赵孟頫

赵孟頫 致石民瞻札 上海博物馆藏


编者按:赵孟頫作为南宋遗逸而出仕元朝的书家,既享尽盛名又饱受诟病。本文作者福本雅一以此为切入点,在近四十首赵孟頫自作诗和他人所写的诗歌中,呈现了赵孟頫成就背后所难为人道的隐忍和矛盾,以及历代对其评价的变迁。本期特发此文,希望对读者深入了解赵孟頫及其书画艺术打开一个别样的视角。


出山为小草——赵子昂的坠落

福本雅一/文  姚宇亮/译


 


没有比“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能更好地比喻元代天才赵孟頫(子昂)的书法了,赵孟頫为太祖赵匡胤第四子秦王德芳之后,出自南宋孝宗之家系,又嗣高宗之统,以此二重血缘,和宋皇室有着非常深的关系。


祥兴二年(1279),陆秀夫背负幼帝昺溺沉于厓山,经历了320年的宋社稷倾覆,此年也即是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六年(1279)。赵子昂时年26岁。此前,他曾任过真州司户参军之职。在这个地方,当时元朝使节郝经曾被抑留,有“穷海孤臣有帛书”之诗付与鸿雁之事。以前我曾推测,其对系于狱中16年而不屈的敌方的忠臣,必定也有过非常痛楚的意识。


世祖统一天下,为广收南宋人才,派程钜夫等南下江南,子昂应其征辟,是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时,也即故国覆灭七年之后。关于他的出仕,子昂的弟子杨载说:


皇元混一后,闲居里中。丘夫人语公曰:“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用之,汝非多读书,何以异于常人。”公益自力学。


可以想见其中有其母亲的怂恿。我无意拿丘夫人和以死告诫“汝无为异国臣子”的清顾炎武的母亲做比较。子昂可能是顺从之子。据说子昂翌年到大都(北京)初见世祖时,温润如玉的风姿,左右映照,神采焕发,不似北面而仕之人的骨相。世祖觉得不可思议,甚为惶恐,乃命其脱冠,见其头尖锐,方知子昂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书生,这才安了心。又命其殿上书春联,题曰: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接着又命其在应天门挥毫,署曰: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确实可谓气局宏大的名联,直可压倒骆宾王《帝京篇》之首句。世祖又取出宋之艺祖(太祖)的神像,请其题赞,子昂略作踌躇后,咏出以下七绝:


玉带绯袍色色新,一回展卷一伤神。江南江北新疆土,曾属当年旧生人。


据载此轶事的《濯缨亭笔记》记述说,世祖大喜。但子昂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感想呢?



赵孟頫 宗阳宫帖


自己的国家覆亡,立于夷狄朝廷中的子昂,作为南人,虽受到特别礼遇,但在蒙古人的世臣中间,总觉得南人根本不可信,况其为宋之宗室,而他又常执正论,不愿迎合权贵,故其周围环境非常严酷。


有一次,世祖问以叶李和留梦炎的优劣,子昂答以与其父亲至交的梦炎更为贤能。据《元史》载:


帝曰:汝以梦炎贤于李耶?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汝以梦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可赋诗讥之。孟頫所赋,有“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之句,帝叹赏。


讥留梦炎之诗前二句,据《癸辛杂识》,有“状元曾受宋朝恩,目击权奸不敢言”之语,后半之句大约是子昂的自诫,或为那时不得已的自嘲之语吧。《七修类稿》中亦以此句为至今仍被人视为子昂自讥其失节之句。


世祖忽必烈是少见的大度英明之主,抑或是故意并举前朝状元留梦炎和前朝宗室赵子昂二人,来揶揄他们均仕二朝。而无论世祖心中多么认可子昂的忠诚和才能,但对其出身和臣服,终难抱以完全的信赖和敬意,其必心存有某种抵抗感无疑。


由于有集贤院直学士、翰林院学士承旨、荣禄大夫、魏国公等官职的封赠,他也被称为赵集贤、赵承旨、赵荣禄、赵魏公等,又以其名孟頫、字子昂、号松雪、谥文敏之称号,他作为元朝书画界超绝前后五百年的艺苑领袖,享有压倒性盛名和影响力,但他对自己最初选择的结果,一生都必须隐忍负疚。他越是荣达,身处的矛盾立场就越是深化,最终以至于变得无法解释。有名的五古《罪出》所歌就是这种苦恼。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

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

婉转受缠绕。昔为海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催槁。向非亲友赠,

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

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愁深无一语,

目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诗题为《罪出》。是说出仕元朝,起点行为就错了,以后所有的行为都无非是增加这种过错,无法得到补救。目标向东去的旅人,虽向西往,却仍可折返,但他无法返回原地。如果翻然悔过前非,又是对元朝各种优遇的背信。元朝俨然存续并支配着世界。这一秩序的支持者都无法对此进行否定,对子昂来说尤其不可为此。敢于以死抵抗的唯有宋朝遗臣。既然已经放弃做遗臣的打算,此时他的命运就已经由自己的选择如此决定了。



赵孟頫 致石民瞻札


《世说》排调篇有一故事说,东晋桓温有一次得到他人所赠名为“远志”的药草,他询问谢安,为什么这草又名为小草,当时在席的郝隆回答说,如果闲居隐退即可谓远志,如果出世即名为小草。这是在讽刺长期深隐不出仕朝廷的谢安。此诗首句即言此故事。诗所咏也是在后悔,子昂自己如果不出仕的话,或也会得到诸如高迈志操之人此类的评价。我早就感觉到此诗所包涵的苦涩,和那种自始至终试图在书画中表现正统的自豪和明确充沛的良心之间,有着某种异质的巨大距离。对此,我打算另稿论述。先试将诗中各行译为平易之语:


在山则称为远志,出山就成了小草,古代的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我明白这一事情,已觉得太晚了。这一生只愿孤独地度过,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丘谷之间。可以随意翻阅古书自娱,希望能保存自己的淳朴之姿,谁知掉入尘网中,百般受到世事的缠绕,以前是水上的海鸥,现在却成了笼中的小鸟,虽然哀鸣,可谁会来理睬呢?羽毛一天一天地脱掉,以前如果不是有亲友的赠送,连粗糙的饭菜都不能果腹,生病的妻子抱着幼子,踏上万里的征途。和自己的骨肉生生地分离,先祖的坟墓又有谁来给打扫呢?满是哀愁,说不出话来,目光投向远处南方的云彩,恸哭之际,悲风吹来,这种心情如何向苍天倾诉啊?


这种悔恨和自嘲的言语,老来越甚。题为《自警》的七绝,歌咏如下:


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

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又,《坚瓠四集》中说:


赵孟頫以宋室贤才,失身仕北,扬州春市,琵琶别调,然而哀音离黍,故国凄凉,未尝不缠绕于四韵中。


从他后面的诗中,可品味出悲惋身世之微意。扬州春市,故事未详,琵琶别调,则是据著名的白乐天《琵琶行》诗而来的说妇人再婚之语,这里隐喻宋朝宗室子昂为元臣之事。离黍是就渐秀的麦苗,油油的禾黍,转述亡国的悲哀。


首先来看《闻捣衣》七律:


露下碧梧秋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

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总肥宛腰褭,琵琶曾泣汉婵娟。

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南渡衣冠”言也包含自己在内的正统汉族,“不及前”是诉其已经凋零,“苜蓿”为马的饲料,“宛腰褭”为大宛产的日行千里之神马。“琵琶”一句,将自己比作嫁于匈奴的王昭君。“人间俯仰”为借用王羲之《兰亭序》的“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一语,说世间瞬间忽变。末句自然是对李商隐《锦瑟》的“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翻案。接着引七绝二首:


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

燕子不来花又落,一庭风雨自黄昏。

梅花开尽雪飘零,杨柳青青春水生。

一夜东风吹雁过,江南江北故乡情。


赵孟頫 二赞二图诗卷


 


有关赵子昂的进退之举,恐怕在当时,特别是在南宋遗臣间,一定是遭到私下的非难的。但这在想积极任用江南人才的元朝统治下,非难当有所顾忌而已。


子昂的从兄赵孟坚,字子固,以梅兰竹石、水仙等知名世间,可谓妙手。但在正得志庙堂的子昂造访之时,只是询问些弁山笠泽近来佳否之类的寒暄语,以此讽喻堕入尘网,忘了山水清游的子昂。记载此事的《乐郊私语》中还说,在子昂走后,他还立即清洗了坐具,说“盖恶作其朝家宾”。《元书》以年代龃龉为由否定这一逸事,近人翁同文也从赵子固作品跋文等出发,论证两人相见的可能性很小。而至蒋天格,对此说明最为详密。


但子固的《彝斋文编》中载有题为《二禽言戏赠难弟》二诗,若拟为其弟子昂,亦似正为妥当。这里稍为举例:


归归归

归归归,三月将尽方始啼。

木林翠密阴成幄,花片红嫣风荡飞。

归归归,汝既劝归胡不归。

归来深院日正长,煮酒菖蒲玉屑香。

醉眠藤床觉晚凉,须臾月色到回廊。

归归归,真个归来乐未央。


诗题下原注有:“西浙日暮,有禽鸣三连声,皆叫归。”


笃笃笃

笃笃笃,日长正午睡初熟。

谁其叩门访幽独,见他利喙啄枯木。

枯木中间能有几,小虫何足饱尔腹,

尽日劳苦食不足。

笃笃笃,此声尚且聒人耳。

人之多言宁不渎,戒之哉,笃笃笃。


原注有:“此啄木儿,因其声,以谓之。”


二首明显使用了比喻手法。再顺便一提,赵孟坚字子固,对书法也独具慧眼,不仅因所谓《落水兰亭》而有名,其《书法论》流传至今,可证明当时皇族赵氏丰富的艺术天分和敏锐的鉴赏力。



赵孟頫 违远帖


子昂书画盛名在元朝百年间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凡当时名家都有诗赞其书画,或题或跋。但大都止于称赞其技巧的精妙绝伦,而决不言及他的身世,更不见有讥刺讽喻者。对虞集等同时仕元的人来说,这些均为不得已之举,或不如说是某种同情。戴表元有如下之诗:


英英天上星,碌碌涧中石。升沉虽不同,

精爽或相激。我有知名文,四海邯郸壁。

遭逢不自閟,颇为谈者惜。谈者自不知,

斯人宁易得。


诗中的“邯郸壁”句下,记有小字子昂,无疑此诗认为其才能难得,是拥护子昂的立场之作。但从“颇为谈者惜”之句,可察知当时还有很多惋叹他出处之误的声音。而到了元末,情况终有了一些悄悄的转变。批判的矛头首先指向子昂之子赵雍(字仲穆)。


道士张羽为知名书家,和倪瓒(云林)、杨维桢(铁厓)等元季江南艺苑诸文人交好,其七绝《仲穆墨兰》歌曰:


滋兰九畹空多种,何似墨池三两花。

近日国香零落尽,王孙芳草遍天涯。


滋兰九畹为《离骚》中语。以忠臣屈原和王孙赵仲穆对举。国香即以兰花比喻高洁之士,满目萋萋芳草中,兰花已完全零落。据收有很多元末明初轶事的《草木子》记载,此后仲穆愧而恐之,不复画墨兰。江盈科认为此诗为针对子昂画兰之作,但与诗题不合,显然不确。


贡性之为师泰族子,元末补闽省理官,为逃避明太祖征辟,躬耕于山阴以终生。其《南湖诗集》中见有七绝《赵文敏公所书题康节诗后》。


奎章阁下暮归迟,醉写尧夫七字诗。

流落人间看遗墨,为君掩卷不胜悲。


康节先生邵雍,字尧夫,是人所共知的北宋大儒,常蒙官荐,皆辞而不就,遂以布衣终。在鄙视官途荣达的清节之士的诗歌之后,研究赵子昂是以怎样的一种感慨来书写的呢?恐怕未必真是醉余吧。贡诗中不包含任何的批判,责难感却更加强烈。奎章阁为命儒臣上经史之书,为帝王之治出谋划策之地,阁建于子昂殁后的天历三年。


赵孟頫 致石民瞻札


到了清代,褚人获说“赵松雪以宋王孙仕元,后人每题其遗墨,以寓讥讽”,并列举了以下诗句。虞堪号青城山樵,洪武年间长洲诗人。高启、杨基、张羽和徐贲共为吴中四杰。周良未详。明朝第一的画家沈周,自更不待说。


题苕溪图(虞堪)

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

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


辋川为王维的别墅。这不得不令人想到他接受安禄山的伪官之事。种瓜田出自秦东陵侯召平的故事。秦亡后,他在长安城东种瓜自给。这是讥讽庙堂玉食的子昂。


题画兰(张羽)

盈盈叶上露,似欲向人啼。


这是说最适合比喻清节之人的兰花,叶子上滴淌着欲坠的雨露,似向人啼泣。


题竹枝(周良)

中原日暮龙旂远,南国春深水殿寒。

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


龙旂为天子之旗,或诉南宋天子于厓山驾崩,中原陷入蒙古人的黑暗统治之意。报平安为借唐诗之语,此诗之意极难捉摸。


题画马(高启)

一归天厩嗟空老,立仗元来用不鸣。


天厩为天子的厩舍。立仗出自唐奸臣李林甫的故事。仪仗立马是不可以鸣叫的。当然马是比喻子昂,同情其被约束了的朝臣之身,不能充分发挥才能。他的才能当不只在文艺方面,正如杨载《行状》称扬的那样,还包含了经世济民的政治家的能力。


题画马(沈周)

千金千里无人识,笑道胡儿买去骑。


一日千里的骏马,价值千金。将见用于元朝的子昂比作被胡儿买去,却未知其真实价值的骏马。


题画马(无名氏)

前代王孙今阁老,只画天闲八尺龙。


天闲为天子养马的场所。八尺龙说的是骏马。褚人获接着引五绝《松雪尝临宋徽宗草虫·自题》:


不假丹青笔,何人写远愁。

露浓时菊晚,风紧候虫秋。


杨基用此诗之韵作了以下七绝,辩护子昂的立场。


王孙老去尚风流,画里新诗写淡愁。

莫道吴宫与梁苑,露蛩烟草一般秋。


子昂的五绝将自己比作是在露水中、在刺骨寒风中的背时了的菊花和秋虫。杨基的七绝写了南方夫差的吴宫、北方孝王的梁苑,在露水中抽泣的虫子,模糊不清的草原都已到了秋天,虽然他们的情况各自不同,但与世推移,现在都已经是衰落的季节,这一点他们都是相同的。



赵孟頫 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卷


赵孟頫 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卷(局部)


 


前面遗漏的诗,在此续稿中补上。元末道士张雨,曾到吴兴造访过子昂,在《西吴里语》中录有如下七律。


两岸人家洲渚生,满城山色与溪声。

船过鸥边掠浮玉,云移木末见飞英。

书淫画圣王孙老,雪霁沙晴湖水清。

洞经不用鹅群换,也许山阴道士迎。


洞经或为魏关朗所著的《洞极真经》,或为唐康桑楚的《洞灵真经》之略,不管是哪个,都是比喻王羲之的《黄庭经》的。“鹅群换”出自王羲之的著名故事,将《黄庭经》与山阴道士所养之鹅交换。第五句说到“书淫画圣王孙老”,尾联说对于我的赠送之物,虽然没有写什么文字,但却允许谋见一面相会。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张雨对这位天才的尊敬,正如其讥其子赵雍《画兰》一样,其意如出一辙。如果这是子昂最晚年的事情,那么张雨其时年龄正当四旬前半。张雨与倪云林等元末逸民多有交往,而且又身为道士,对名利极为恬淡。由此不难看出,对身处庙堂锦衣玉食的宋朝公子子昂的批评,已逐渐在这一群体间滋生,作如是观应大致不谬。


以下就管见所及,将大体按时代顺序不厌其烦地进行举例。


黄溥言说宣德年间南昌司训崔彦俊经常诵读子昂的《胡马图》题诗。


塞马肥时苜宿枯,鸡官早已著貂狐。

可怜松雪当年笔,不识檀溪写的卢。


“苜蓿”为马的饲料,即大豆科的草,是牛马的饲料。“鸡官”未详,或为牧马之官。“檀溪”和“的卢”出于刘备的故事,刘备在刘表的招待宴席上感到性命危险,跨不祥之马的卢而去,在檀溪一跃三丈,幸运地逃脱了来追者。此事可见《蜀志》先主传。这里嘲笑画师子昂虽不知马的能力,竟惟妙惟肖地画出这匹马来。


瞿佑《归田诗话》中说“赵子昂以宋王孙仕元朝,擅名词翰。尝书渊明归去来辞,得者珍藏之。有僧后题绝句云”:


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

翰林学士赵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


引此七绝后,归结说“后人复不著笔”。典午和司马相同,陶渊明时,东晋司马刘裕篡国。“褰裳”即撩起衣裳,《诗经·郑风·褰裳序》说:“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宵逝为宵征、夜行之义。语出《诗经·召南·小星》。承句的暗喻虽难解,表面上看大概是指陶渊明的辞官,其实在说故国宋朝为元所灭,沦为废墟,夜归故乡,是避人耳目吧。揶揄子昂虽写《归去来辞》,却不慕靖节先生陶渊明的高风,其佳作大多是在醉里所写的吧。


同《归去来辞卷》中所题的沈周七绝,据《式古堂书画汇考》,其诗如下:


典午山河已莫及,先生归去自嫌迟。

寄奴小草连天绿,刚剩黄花一两枝。


“寄奴”为前述刘裕之幼名。“黄花”即渊明所爱之菊花。诗意自然明了。


弘治、正德年间宰相李东阳的《赵承旨》为著名的《拟古乐府》中的一篇。


赵承旨,谁家子?

王维诗画钟繇书,不独行藏两相似。

文山令子燕京臣,临川贡士官成均。

名家大儒亦如此,雪楼之徒安足齿。


承旨为翰林院学士承旨之略。作为失节文人的代表,常为人所例举的有投降安禄山的唐代的王维。忠臣文天祥之弟文璧和其子即文天祥的养子,一起屈膝降元朝。临川贡士即元朝大儒吴澄。雪楼为程钜夫之号,他向元朝举荐了以子昂为首的许多江南人才,这点前面已经谈到过。这首乐府虽非难子昂,但又借史上的著名人物说,世称名家大儒之人,要全其节操,也相当困难。事实上,作者李东阳在武宗即位的同时,也与宦官刘瑾妥协,而不得不背上叛变者的污名。他又有《麓堂诗话》一卷,其中论赵子昂诗后,评曰:


其画为人所题者,有曰“前代王孙今阁老,只画天闲八尺龙”,有曰“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至“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则亦几乎骂矣!夫以宗室之亲,辱於夷狄之变,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艺之美,又足以为讥訾之地,才恶足恃哉?


赵孟頫 苏轼烟江叠嶂图诗卷


在明中期时,对子昂的非难开始确定,此可谓证言。文中“天闲八尺龙”,是指天子厩中的骏马。“却抱琵琶过别船”,是用白居易《琵琶行》之典,说将离别之妻寄与他船的意思,来讽刺媚元的子昂。


接着,嘉靖年间人余永麟赞子昂的墨竹不比文同差,后又有鄞之某位好事家,示子昂画竹一幅于张白斋(琦)求题,张写道:


先生画竹满人间,画竹争如画节难。

狼藉一枝湖上水,与人堪作钓鱼竿。


“人间”是世间的意思。“节”为竹节,同时喻人的操节。嘲笑子昂之墨竹之类最多也就能当作钓鱼竿,故其墨竹遂不为人所珍重。


直到四百年后的清朝,也未停止对子昂的非难。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中有如下二诗。


题赵承旨画兰(韩骐)

花花叶叶带春风,自出王孙挥洒工。

犹有遗民作心史,也将余墨写幽丛。


“遗民”为画露根之兰的郑思肖。他生前曾书牌位“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终生未娶。其著《心史》铁函封存,在明末从吴中承天寺的井底挖出,其不屈的精神,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郑思肖不仅画兰,还著有《心史》,子昂也用残墨描绘荆棘茂草,似是想借此以隐身。


题管夫人画竹(金顺)

墨妙由来数仲姬,闺房静对写风枝。

王孙若解凌霜节,合署鸥波老画师。


“仲姬”为子昂夫人管道升之字。辋川王维自称画师,谓子昂亦当如此署名。“鸥波”为子昂之号,为浮于波间之鸥。《西吴里语》中说:“鸥波亭为赵子昂游息之所,宅之西在江子汇上,今改旗纛庙”。管夫人画竹,世多传存,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在《管夫人画竹记》中钦慕这种“艺事消遣,不忧不戚,夫妻偕老”的幸福。


力主神韵说,执康熙诗坛之牛耳的渔洋山人王士祯有如下的七律《题赵承旨画羊》:


三百群中见两头,依然秃笔扫骅骝。

朅来清远吴兴地,忽忆苍茫敕勒秋。

南渡铜驼犹恋洛,西归玉马已朝周。

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


“骅骝”乃名马。“吴兴”为子昂之生地。“敕勒”为阴山以北突厥族的一种。北齐时的民歌有著名的《敕勒歌》,诗的最后唱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故羊图中说“苍茫敕勒秋”。“铜驼恋洛”为晋索靖的故事。他预知天下将大乱,指着洛阳宫门的铜驼叹息道:“会见汝在荆棘中耳。”“玉马朝周”借用陈子昂之句“昔日殷王子,玉马已朝周”。苏卿即苏武,将近十九年流放于匈奴而手不离汉节的忠臣与失节的子昂相比照。“五字河梁”说的是降于匈奴的李陵,在和苏武分别时赠予其五言诗“携手上河梁”云云之事。沈德潜《国朝诗别裁集》卷十一选有此诗,评曰“此则诗有春秋(笔法)”。


王士祯的《渔洋诗话》中有明末义士刘孔和的七绝《题赵松雪宫女啜茗图》二首,下引其二:


厓山遗恨卷黄沙,彩笔王孙弗忆家。

忍向卷中摹旧事,直须羞杀后庭花。


“厓山”为南宋灭亡之地,乃广州以南海中之岛,“后庭花”为陈后主之亡国音乐。


最后举《元诗选》的撰者顾嗣立的五古《读元史》:


周室悯黍离,蜀臣悲杜宇。吁嗟彼王孙,

甘心事仇虏。死愧文丞相,生惭谢皋羽。

书画虽绝伦,大节吾不取。贤哉彝斋翁,

高风邈千古。遇弟辄生嗔,至门必见侮。

吾爱水仙图,宝为翰墨祖。


“周室黍离”前面已经说过。“蜀臣杜宇”为耻于自己的不义,而化为杜鹃的蜀国望帝的故事。听到杜鹃的叫声,蜀臣便想到了亡故的先帝。文丞相为文天祥。谢皋羽为南宋之遗臣。他曾搜集被曝于野地的南宋诸帝之遗骸,在秘密埋葬的地方植以冬青树。彝翁斋为从兄赵孟坚子固。“至门”一句如此描述,他初不想见子昂,在夫人的劝说下,最终才让子昂从后门入。子固以绘写水仙得意,前已有述。至此诗,全不见讽喻之意,始终是露骨的指斥之声。随着时代的前进,子昂的声誉坠失愈见加剧。


近人吴天任在引其视为赵子昂代表作的《岳鄂王墓》七律中的“南都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二句时,说与别的作品不甚相合,又评曰“士先识器,后文艺。孟頫书画虽有可观者,亦唯媚世取容者,何足取哉?”士者器量识见第一,文人之称不足取,此为宋刘挚的名言。



赵孟頫 张文潜送秦少章序卷


赵孟頫 张文潜送秦少章序卷(局部)


 


赵子昂的故宅在吴兴城内甘棠桥南,据说那里有一株矗立遮天的银杏。坦山之麓戴湾村的土谷祠亦传有其遗迹。事详见于《听雨轩笔记》中。故居明初尚存,见以下二诗。首先来看沈铉题为《赵松雪故宅》的七律。


故国西风王气销,珊瑚玉树半漂摇。

曾瞻东壁回天象,故着南冠续汉貂。

第宅空存森卫戟,墨池干尽尚兰苕。

高情一去风流远,梦忆箫声第几桥。


“西风”即秋风。这里指从西侵入的蒙古之风暴。“玉树珊瑚”为仙树。《玉台新咏》序中说“玉树以珊瑚作枝”,比喻风采奕然的人物。“东壁”为司文章之星。子昂在翰林院时,曾指导文运。“南冠”为楚之俘虏之帽。汉貂是装饰有貂尾和蝉羽的汉代侍臣之冠。需注意的是赵又有一名称赵文冠,这里充满了对元的囚人还想保留汉的传统的轻蔑。“兰苕”即兰之茎。兰画还能在那里残留吗?据第五句可知,其故宅已为政府所接收,并派驻了警备之兵卫。


还有一首张羽的《赵魏公竹枝歌》,不止说子昂的生涯,也道尽了其身后之事,对了解他来说是最合适的,故这里引出长诗全篇。另外,作者为明初吴中四杰中的一人。


赵魏公,宋王孙,风流白皙更能文。

丹青自比董北苑,书法兼工王右军。

至元诏书征草泽,召见廷中推第一。

三府趋朝贺得人,万乘临轩赐颜色。

殿前落笔侍臣惊,鸡林象郡总知名。

夫人通籍宫中宴,儿子承恩内里行。

一家三人书总好,天子频称古来少。

疏广归来有赐金,张芝闲处多章草。

全盛须臾那可伦,百年乔木易成尘。

凄凉故宅属官府,零落诸孙随市人。

空留遗迹传身后,一纸千金争买售。

屏风画绝为谁收,团扇书工亦何有。

唐生购得墨竹枝,一尺中含千尺姿。

若非松雪斋前见,应是鸥波亭下披。

曲池已平台已坏,露叶烟丛竟何在。

唯有双溪水北流,至今犹绕空墙外。


诗中的“董北苑”即北宋画家董源,“王右军”自然就是书圣王羲之。“疏广”为前汉的儒者。与兄子受共成名后,乞骸骨归乡,人称其高风。“张芝”为后汉草书名手,临池故事为世人所广知。“鸡林”即朝鲜,“象郡”指现在的北越南一带。诗意明了平实,不待多言。


降至清嘉庆十八年(1813),著名金石学家钱泳曾造访平时崇拜的赵子昂的故里吴兴。所谓的水晶宫、莲花庄、红蓼滩等名胜都已经掩埋于草莽中了,唯有一品石尚存,鸥波亭的故址,也仅存于芦苇的叶荫丛的埋没之中了。因悲其荒残,他于一石上刻上“元赵文敏公故里”七个大字,立于旧宅之前,于是梦中子昂出现,叙以厚礼。因此作了如下的七律。


北海追魂迹已陈,公来入梦又何因。

燕台一臣原如寄,鸿迹千年自有真。

争说画禅成独绝,但言书法亦谁伦。

雌黄却怪华亭老,不肯从公步后尘。


“北海”即李邕。子昂学李北海是世所共知的。“燕台”即北京,为元朝首都。“华亭老”即董其昌,其《画禅室随笔》中经常对子昂提出批评。雌黄为颜料之名,将之涂抹可修改文字。


荒废的故乡旧家,经钱泳而再次得以彰显,而另一方面,对赵子昂的进退问题,后来又是如何评价的呢?


赵孟頫 前后赤壁赋


 


当时得志的子昂曾委托胡长孺为其父亲作墓志铭。胡竟勃然变色,怒曰“吾岂为宦官作墓铭者”。怒斥媚于夷狄朝廷的子昂非男子。


明代祝允明曾将殷箕子和子昂作比较,前者若不传于周,则圣道或可能绝于万世,而后者的情况却不同于此,以此故,论曰“孟頫才艺,多为吾侪之师,而不可为君臣之义耳”。


前面通过很多诗歌来进行了讨论,对子昂这一人物的评价,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变得冷酷和严峻的。特别是在满族统治的相似境况下,中国知识分子阶级屈服之时,他们对赵不但未见同情,批判之声反而更加强烈。在他们对子昂的苛求中,恐怕应当包含了他们自己未能从祖国得到相应的报偿的告白。《靖献遗言》中,清张时泰对之有严厉的批判。


春秋于父兄之仇,则曰不共戴天。宋元正不共戴天之仇。赵孟頫仕元,其无耻孰甚……虽书画绝精,恶可取也。


而到了翁方纲,说“出处大节乃人之本,艺文其末也”,并展开了大段议论,说“侧媚取妍,实非书之正格”后,嘲笑其书法侧锋乃“奸佞之体”。


明遗臣傅山以死拒绝清朝征辟,到了北京的城门,仍不肯屈膝,确实为骨鲠之人,初“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后又说“细视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也一并评价了其长处。


虽说这些批判十分苛薄严厉,却受之亦不可为非当。而下面的例子又是怎样说的呢?


未央生……明日就书画铺中,买一幅绝巧的春宫册子,是学士赵子昂的手笔,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诗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


小说《肉蒲团》中,将子昂贬为春宫画的作者。其名声坠落至此可谓无以复加。然而对于这位其后从未出现过能与其书画才能相比肩的超绝五百年的大天才,理解他的苦衷并为之宽恕与辩护者,竟无一人吗?李日华记载说,子昂在翰林院时,元文宗经常探察他的样子。有一天,看到他在午睡,暗中窥视,亲抚其背,感叹其虽是美男,但终为书生之相,不成大事。其后李日华接着评论说:


盖胡主忌赵氏之再兴,思摧锻其俊杰,非一日也。


同情其出仕乃不得已之举。徐复观又辩护说,若重视子昂乃王孙这点,其出仕与否的选择,就不是富贵与贫贱的问题,而是生与死的问题,但在大势已去后,以凌霜之节来期待二十岁的少年,未免太残酷了,“何遽能以一死责松雪”。


又在《识小录》中,在前述子昂与从兄子固的轶事后论道:


然虽胡元入吾中国,统有宇内,食土之毛,孰非王臣。籍生斯时,尽高不仕之节,则君臣一伦废。惟子昂为宋宗室,腆面仕仇,斯有可议。然既为从弟,何必固绝,既已款留,何必濯座,此殆好名之过。


表达了拥护子昂的立场。“土毛”为谷物、蔬菜之类,用的是《左传》昭公七年“食土之毛,谁非王臣”之语。“腆面”和厚颜的意义相同。


赵孟頫 惠书帖


潘是仁说当时子昂盛名威震四裔,其碑版虽远离城市,没入荒草之中,亦无有不摹拓者。接着又说:


所作画,虽一木一石,双南金不易。


“南金”是最优质的黄金。虽说他是元朝高官,但其生平决不奢华,这点有诸书为证,其性格也很温和,情感细腻。在露伴《幽情记》的“泥人”中对其与夫人管氏琴瑟相合之事有很好的描绘。


子昂归其故乡吴兴时,见到一漂浮破船乞食的老夫妇。原是相识,他起怜悯之心,雇为鸥波亭的洒扫人。有一天,子昂在庭前散步,见到夫妇问他们有何乞望,他们回答说只是担心死后的棺木。子昂想起宫中奎章阁中的一块奇石,便取纸笔,绘而赠之。自然这在杭州的古董街骆驼桥卖了很好的价格,遂得以安老夫妇身后之计。这是《西吴里语》中的故事。


子昂生性优雅,作品自多极温润娴雅,妍丽柔媚者。钱泳评张丑非难其“乏大节不夺之气”未当。这是因为,禇遂良书法常被比作婵娟美女、不胜罗绮,这与秉持正论而有不屈凛然的气魄有关,但两者究竟有何关系呢?他论述道,“岂在区区笔墨间,以定其人品也”。


大儒许衡仕元,对非难者放言“不如斯,道不传”。子昂若没有庙堂的威光为背景,究竟会有多少作品存世,又会有多大影响力,这恐怕将是疑问。他若不屈膝于夷狄朝廷,可能中国书画的悠久传统就会断绝,我们也就很难对元末明初多彩的文人活动有所期待。


明初,宋濂在子昂的画像上有如下题赞,对其卓越的才华赞叹不已:


三百年间,东西万里,一代雄鸣。如公者几,公貌如玉,公文如金,变化莫测,照耀古今。


赵孟頫 致万户相公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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