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前，我从昆明市的一所民办公助的小学辞职了，从脑海里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开始，到把它变成了现实，这个决定的到来晚了六年。
之前我在昆明一所数一数二的小学做语文老师，这所学校2007年才成立，建在一个商品房的大型社区里，办学规模是一个年级四个班。学校应该是属于开发商引进的，所以只招收在这里买过一到四期一手房的业主的孩子，不符合这个要求的孩子想要来这里上学，家长就要申请成为学校的协议单位，要交“赞助费”。
每年招收的新生里，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孩子是住在这些商品房里的，剩下的几乎都是交了“赞助费”的，这些孩子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商人。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种生源条件不占优势的情况下，第一届毕业生在小升初考试的时候取得了很优秀的成绩，学校的名字从此一炮而红。
能够获得这样的结果，原因只有一个：老师对孩子们极端严格的管理和要求。其他学校下午3:30-4:00放学，我们学校就规定5:30才放学，而且语文，数学老师会跟音体美计算机课程的老师“抢”课程，就是把这些课全部变成语文课和数学课，尤其是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这些专科课程大概提前两到三周就结束，之后每天的课程都被语文数学瓜分。
这样靠老师“压着”学习，成绩显著，于是校长要求我们一年要比一年强，每一届的小升初上线率都要比头一届高，而这么多年学校老师竟然真的都做到了，这几年来，不仅周边的生意人想来我们这个学校读书，还吸引了很多跨区跨地州的生源。
学校想留住这部分生源，就要靠更耀眼的成绩来保证，于是对老师和学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整个学校的氛围都很紧张，考核方式多样且密集，期中期末自不用说，就连每个月班与班之间的各项评比都给老师和学生带来很大的压力
我在这所学校度过了8年半的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是一个异类。
我不太喜欢整天逼迫孩子们低着头，被淹没在书本里，只有学习。每周一、二、四，三天下午的活动课，别的班的孩子都埋头在教室里奋笔疾书做试卷，只有我带着我们班的孩子去操场上玩，大家一起跳绳，或者玩一些“三个字”“拉单不拉双”之类的游戏，孩子们玩的时候我有时也会参与进去，和他们一起笑啊闹啊，其他时候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
有的时候我会组织他们看书，每个学期都会筹集班费买一百多本书放在教室书柜里，各种类型的都有：侦探、科学、童话、益智游戏，保证平均每个学生都能分到三本。
组织孩子们看课外书
我上语文课的时候喜欢跟孩子们聊天，聊我在上班路上看到的有趣的事，聊我某一刻的奇思妙想，在朋友圈里看到什么好的分享也会讲给他们听，孩子们也用同样的方式跟我聊，讲他们的所思所想。
我有的时候会忘记自己还站在讲台上，把孩子们当成朋友，逗他们笑。有的时候我自己讲着讲着，也会哭。给他们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聊王勃，聊怀才不遇，聊孤独感，聊着聊着我的喉咙就有些发涩，鼻子一酸，哭了起来，有的孩子竟然也能懂，跟着我静悄悄的掉眼泪。
有次我跟他们做了个专题，讲保护动物，讲到取熊胆，催鹅肝，取鱼翅，拔小狐狸皮毛，上着上着差不多全班都哭了，我也跟着哭。
有一天我守着孩子们睡午觉，他们每个人都乖乖的，趴在课桌上，有的孩子睡不着，就睁着眼睛静静地看我批作业，我看看他们，突然就不想批作业了，就写了一首诗念给他们听：
诗写的不好，但孩子们都很喜欢，也大概只有在他们面前，面对着他们清澈的眼睛，我才有勇气将它们念出来。
我猜想，我的语文的课堂也跟别人不太一样，虽然我不太知道别的老师是怎么上课的，毕竟老师之间的竞争压力也很大，每个人的教学方式都是秘密，但是每次看到成绩排名的时候，也多少可见一斑了。
2
虽说我讲课没有固定的章法，大都随心，可效果却也不错，我的语文课堂上，活跃程度最好，参加大大小小的公开课比赛，我也经常拿奖。只是发散的内容多了，占用的时间也就多，各种新鲜的知识可以兑换孩子们的眼界和独立思考与表达的能力，却换不了试卷上的分数。
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时间长了，我开始觉得有点对不起家长和孩子，毕竟现在分数是评价孩子最重要的标准，即便大部分的学生家长也认同我的教育理念，多活动，多看书，可是没人能够摆脱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
我开始怀疑自己，并且犹豫着改变，每天放学后留下学生辅导，孩子们每天背书通过后才能回家，每天离校时间是近晚上7点，还试着给他们增加作业量。
班上孩子们的阅读书单
学校每周会有流动红旗的评比，我们班从二年级开始就每周都得到流动红旗，这些成绩也都是通过一点一滴的讲道理，让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和集体利益息息相关，他们之所以愿意约束自己，不是因为学校的规章制度禁止这样做，而是他们爱这个集体。
渐渐的，孩子们也会对我讲他们所认为的道理，下课后他们会来跟我商量，下节课应该做什么，他们会建议我说“我们觉得下节课可以先把课文上完，然后讲评试卷”或者“下节课应该要发书了，已经迟发了几天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看到了，总说我对他们太纵容，这样下去会惯坏他们。可我觉得，人一旦进入成人世界，就会自发的生出一种智商和阅历上的优越感，于是大人们总是很容易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忽视孩子们的想法，认为他们还太幼稚，不成熟。实际上在跟孩子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他们懂得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给他们施加学习压力之后，仍旧很坦诚的在课堂上讲我做这些决定的原因，可面对台下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我们之间的默契，那些用心搭建好的信任，正在随着我的决定一点点分崩离析。有的孩子眼里写满了疑惑，有的孩子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然后默默的把头低下去。
就在那一刻我又动摇了，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向孩子们讲这个我自己并不认同的道理，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学校明文规定的放学时间可以被无条件的延长，为什么课程表上明白写着的活动课最后变成了语文数学课，为什么“阅读课外书籍”没有资格被算作语文作业的一种，只被当作是“不务正业”的代表。
这个世界太荒诞了，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寻找到一个答案，可我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3
今年1月初学校举行了一次语文检测，结果是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排进年级前十，后来年级组长就去征求校长的意见，商量“是否可以把奖励扩大到年级前二十？否则小万的班级就一个同学都没有”，校长说没同意，说“规矩不能坏”。
谈话是当着我的面进行的，尽管我知道她们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可是在那煎熬的十多分钟里，我的自尊心被彻底摧毁了。
我感到无比的羞耻，即便是打了败仗，也需要有尊严，这不是规则的错，不是孩子们的错，更不是任何一个决策者的错，如果说排名垫底一直在拷问我的良心，让我在世俗标准和自己所坚持的教育理念中辗转犹疑，那么，这样“额外的照顾”开始让我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决定离开。
那一天碰巧看到我在六年前写的一篇日志，惊讶的发现那时我就已经写下了“辞职”的字眼，原来六年前我就已经意识到，我自始至终也教不出考试卷上的100分。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就做了决定。
一直在理想教学方式和自我价值体现的矛盾里缠斗着，不断打碎自我又重塑，只是因为还抱有一丝念想，以为自己终会被改变，觉得自己会慢慢觉得无所谓，更何况这是一份受人尊重的工作，跟我的梦想相比，它带给我的稳定收入和社会地位才是我得以生存的根基。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工作带给我的精神压力与日俱增，对自我和对世界的两种怀疑不断撕扯着我的精神世界，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人的某些“自我”有着强大的力量，不管你怎么刻意去忽视它，克制它，它始终迸发着难以被控制的生命力。
我和先生结婚五年多还没孩子，从去年八月开始我们决定做试管婴儿。那时我还在工作期间，请假很困难，每个月只有半天的机动假，再加上工作性质特殊，每次请假都会给学校带来很多不便，填补落后的教学进度也给人带来很大的压力。
再加上因为工作成绩不好，我也因此背负了很重的心理压力，所以当时对我来说，一边工作，一边进行试管，实在是难以兼顾。
辞职后，我从一个月薪八千的人民教师，一夜之间变成了收入为零的全职太太，本以为在这一方面我已经做好准备能够面对即将到来的困难了，但缺少了那么多稳定收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准备好，我强烈的缺乏经济上的安全感，生活上的压力开始向我袭来。
那段时间我在打促排卵的针，每天的针水费就是一千多，为了分担经济压力，我想到在学校门口卖面包。
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一个疯狂的决定，可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到学校门口没有卖面包的小摊贩，还可以靠刷自己的脸皮，多点人光顾。
于是我就每天和妈妈坐地铁去进货，回家后再把称斤买来的面包分成零售包装拿来卖。
其实每天站在学校门口叫卖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每时每刻都在害怕，我怕城管来驱赶我们，怕下雨面包卖不出去，怕学生和家长，曾近的同事，甚至是校门口的保安看我的时候那种异样的眼神。我想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出畏畏缩缩的样子，为了壮胆，我就一直保持微笑，挺胸抬头站着，谁看我，我就冲着谁笑。
因为希望能有多一点人来买面包，我撒了谎，说面包是我自己做的，所以很多孩子和家长都冲着“老师自己做的面包”来光顾我们，渐渐地，生意好了起来，一周赚的钱足够补贴一次的针水费。
可是我却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更不敢面对曾经的学生。我总在想，这些钱是我靠欺骗赚来的，而我欺骗的这些人，我曾经教导他们要诚实，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成为一个正直，诚信的人。而我为了赚钱，也同样丢失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我又一次做了决定离开。
4
不再卖面包之后，我经历了一段经济困窘的时期，靠着做微商和微信公众号的赏金，每月只有两千左右的收入。人只有在贫穷的时候才最接近生活的真相，我从一个从来不在意这个月工资多发了还是少发了的人，变成了开始计算哪家的鸡蛋便宜几毛钱，坐地铁是用次卡还是一卡通更划算。
后来我在一个补习学校找到一份教小升初语文的工作，负责老师当时跟我谈待遇的时候，告诉我“上一个小时课有150元钱”，边说边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我从她探询的眼神里猜出她是想看我对这个报酬是否满意。
谢天谢地，她不知道我有多满意！
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梦想着长大以后能做一名老师，后来大学一毕业就来到这个学校工作，当时觉得自己实在太幸福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职业期待，不会想着分数和考试，只是想带着一班孩子，给他们讲课，带他们玩，教他们道理。
只是现实往往要比想象的复杂许多，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在补习班给孩子们上课，我也很享受，很开心，每天都很认真的备课，从不觉得累和烦。可是在我心里，始终难以接受用单一分数做量尺，去划分孩子的评判标准。
尽管现在迫于生活的压力，我又重新拿起了课本，但我存放在半年以前的疑惑和不解仍旧没有寻找到答案，养育孩子的目标实现之后，我大概仍会离开教育行业。或许等成为母亲之后，我会学会用不同的角度重新看待教育事业，找到与社会共同观念相处的法则。
有人觉得，我不过是在逃避现实罢了，但我想，工作本身应该是为生活服务的，是可以供自己成长，收获，并时刻享受其中，同时发现自己，认识自己的一个过程，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稳定，为了收入，为了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标签，为了一种衍生出来的虚荣。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总是被教育，不要妄图去改变世界，为了生存，只能改变自己去顺应这个世界。可喜欢说这话的人还忘了另一种假设，他们忽略了“自我”的能量，仍有很多人把自己放在无法被改变的逼仄空间里，跟世界死磕到底。其实这个世界很大，有太多的可能性，有的时候我们只是太执着于一条路了，反而忘了去寻找保留自我和拥抱世界并存的可能。
回看过往，我仍感谢这段经历。它是一次不怎么美丽的逃离，也是我的成长。
推荐活动
更多精彩在三明治发生
点击图片链接，即可查看相关文章内容
等待了一年，破茧第二季终于来临！
12位一流写作导师列阵，帮你破茧。
写作如茧在缚，人生亦然，
再一次，我们破茧而出。
中国三明治携手资深人像摄影师Michelle
开设生活摄影课程
手把手教你在出游前用手机
拍出朋友圈冠军照片
中国故事记录者
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
联系客服
